熠将鼻子埋进土里深吸了口气。
作为一个“悟灵术”神技的修行者,她必须与世界万物亲密接触,感受它们,让自己的气息与它们的气息融为一体。
今天,她的课程是“把自己假装成一种动物”,这是焰教给她的方法。
“熠,我们常常看不清楚现实,是因为我们被自己的视角锁住了。”
“就像你站在蓬屋里,试图看见站在蓬屋外的我,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们要学会转移视角,让自己离开那个环境,重新审视,往往有想象不到的收获。”
焰告诉她,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将自己想象成一种动物,脱离人的视角,去审视世界万物,与它们亲密接触。
“今天,我是一只沙兔。一只活泼无忧的沙兔。”
熠趴在森林的泥土上,一会儿闻闻这里,一会儿闻闻那里。
她像沙兔一样跳来跳去,完全不理会猎户族勇士们诧异的目光。
“啊!这里的泥土真是芳香啊!那是曜木树汁的气味!”
“原来花菇的气味是这样的…”
“将手指插入土里,先是越来越凉,然后越来越暖。”
“森林里的溪水比上溪和下溪的都要清凉,水的气味竟也不同!”
“那种橙黄色的小花儿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呢?它有三层花瓣!好厉害啊!”
熠专心致志地修行“悟灵术”,连已经到了“日上天时”,都没有发现。
炯胸前挂着鹿皮荷包,身上系着两个大草袋,来森林里采草。
他经过熠的身边,却目不斜视,直直地往前走。
“喂!喂!”
熠保持着沙兔的姿势,一边往前跳,一边喊炯。
炯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喂!炯!炯!你聋啦?”
见炯没有反应,熠迅速挪动到他的面前。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
熠堵在炯的面前。
“你别…别过来,我想一个人呆着。”
炯连连往后退。
“炯想要一个人呆着?长这么大我还没听说过!从实招来,你到底有什么鬼祟隐瞒着我!”
“我…我…”
“吞吞吐吐的!脸色绯红,额头冒汗,手脚发颤!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儿!说,准备去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我……”
炯的脑中响起他和燃的对话。
“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可能喜欢熠了。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
“喜欢有何不可?”
“可是!可是熠不会喜欢我的!她是把我当成好哥们儿的!如果…如果让她知道我喜欢她,她可能再也不会理睬我了!”
“你想怎样?”
“我…我只要不失去熠都好。我想,最好的结果是,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做最好的朋友了。”
“哦。好办。”
“怎么办?怎么办?”
“远离她。”
“远离?远离我不就见不到她了?那跟失去她有什么不同?”
“暂时。”
“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暂时远离她,等我自己那荒唐的男女之情走了,我就可以见她了,是这样的吗?”
“是。”
“太好了!这就解决了!谢谢你,燃,我就说了,来找你准没有错!”
一只温软的手贴上了炯的额头,把炯吓了一大跳,直接从回忆里跳进现实。
“你…你干嘛?!”
眼前,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熠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正想去翻他的眼皮。
“炯!你这症状不像巨热啊!你到底喝了什么让人变傻的草水?”
就在眼前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熠的气息犹如迎面而来的狂风,炯避之不及,一下子被卷了进去。
他在那漩涡里飘来飘去,好像飞上了天空。空中飘浮着五颜六色的浆果,每一颗浆果都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炯不由地痴笑。
“喂!喂!怎么又呆住了!妈呀!到底是什么病?这么怪异的姿势!”
熠狠狠敲了下炯的脑门儿。
炯猛地从香甜的幻想中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正痴笑着站在熠的面前,两只手浮在空中,做出小鸟飞翔的姿势。
“我…我…总之,我最近不能见到你!!!”
炯窘得满脸通红,他大喊一声,拔腿就跑,留下呆若木鸡的熠。
“妈呀!都说少女的心像阴晴不定的风季,怎么少男的心也是这样。真搞不明白!我还是做一只沙兔吧!”
这么想着,熠又一蹦一跳地向前挪动了。
那天,日尽天时到来的时候,熠仍在森林的溪流中徜徉。
她裸露的脚、脚踝和小腿泡在被太阳照射了一天、尚有余温的溪水里。
她沿着溪水逆流而上,走到东边溪水流进森林的入口,尝了尝那里的溪水,舌头上留下一抹苦涩微咸的口感。
她若有所思地走去另外一头,那里是上溪途径整个森林的出口,也是下溪的开始。
她喝了一口,苦味和咸味都消失了,水里有一丝甘甜。
她突然想起几天前,自己一头栽进忌湖的时候,衣服上留下的带有咸味的结晶。
熠陷入沉思,难不成……难不成这就是上下溪水质不同的原因?她激动起来。
“今天晚上天色暗了,再去忌湖吧!上次什么事都没有,这次也不会有事的吧。”
正当熠在为晚上再会忌湖心情激动之时,尡在自己的泥草屋里心绪不宁,他一整晚都没睡着觉,一直想着小电花说的故事。
“那个被留在世上的超级暗灭使者,只要把那些骨骸拿出来,用水泡上七天,再煮上七天,喝下汤,就是魔力的开始……”
“如果我能找到暗灭忌书,能获得完完整整的魔力,我就可以和燃平起平坐,就可以向她表达心中的爱慕了!”
“可是,小电花说过,只有魔留在世间的那个人,才能够通过这种方法获得能量。我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
他掀开猫皮袍子,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虽遇百劫身不死,纵有千伤亦自愈。”
尡暗暗念着这句话。
虽然自己的确经历了许多次劫难和伤痛,但谁又能知道这算不算百劫和千伤?
“倘若我不是那个人,贸然去挖了骨骸,被发现了,那我会被永久逐出这个部落,流放去焦土和毒漠上等死…”
“那样的话,不要说表白了,我将永远都见不到燃!”
尡抬起头,望着月亮。
中月已过,月亮正逐渐向“夜阳完圆”发展。
此刻,夜已深了,从月亮在天空的位置,应是“月倚天时”。
在部落里,“月盛天时”大祭司和火燿使者祭完火后,人们即被禁止自由出入,以防止受到野兽的袭击。
所以,紧跟着“月盛天时”的“月倚天时”,屋外已是寂静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
“暗灭之魔……”尡在心中叫出这个名字,这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他独自同魔对话,而且还在这么漆黑寂寥的夜晚。
他感到一种汗毛直竖的惊惧,头顶的头发好像要炸开一般。
他想要像往常一样趴在地上,请求火燿之神的庇护与原谅,但他忍住了。
“这么多年,我都对神怀着虔诚的心,处处敬畏,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他悲愤地想起神跟他开的一个又一个玩笑,把他逼到了如此孤独、落寞的境地。
从小把他变成一个孤儿,让他生活在整个部落最差的一块土地上,墓地旁边,让他含辛茹苦养出来的玉米庄稼,说死就死了一片。
他是靠捡所有人的剩饭、吃死猫肉、死沙鼠肉长大的。
长大了之后,他靠身体的痛苦换来了万能丸,换来了看似光鲜的生活。
他还以为,每晚自己对着神一遍又一遍的祷告终于凑效了。他以为神终于懂得怜悯他、帮助他了。
而事实证明,这是另一个深渊。一个更黑、更暗、更冷的深渊。
他想起无论上溪族人还是下溪族人对他的鄙夷和敌意。
想起猎户族人对他的不屑一顾。
想起他内心的孤独像忌湖的水一样黑暗汹涌。
也想起那黑暗汹涌的心水每一次起伏带来的疼痛。
他想起燃,想起燃充满寒意却美得无与伦比的脸。
想起他和燃必然的结局。
他终究会孤身一人,终究会被所有人抛弃!
神不久率先抛弃了他吗?
“神啊!你忘了我每晚的祷告了吗?我祷告的不是过上好日子,我祷告的是让别人能够尊重我、喜爱我啊!”
尡刀痕密布的脸上满是泪水。
“我不要再被抛弃!从今天起,我要改变!”
“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都尊重我!如果他们不能喜爱我,那么,就惧怕我吧!”
他的眼里射出幽幽的光亮,一想到所有人都尊重他,他的心里就涌起了莫名的兴奋。
他憧憬在人群中,燃也会在那里,带着崇敬的眼光看着他,然后,他们相爱,厮守一辈子。
一想到这儿,尡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握紧拳头。
他的腿不再发软,他笔直地站立着,身上带着一股坚决的气势。
“暗灭之魔,我能感受到与你的连结。”
“暗灭之魔,我就站在这里。等你给我启示。到底我是不是你留在世间的那个使者?”
他望向月亮。
“魔啊,如果,我是你留在世间的那个人,就让黑云遮蔽月亮的光芒,让我看见黑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