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咚——啪——”
随着浅金色的亮点在层叠如鱼鳞的云中闪烁,一小片烧焦而卷起的爆竹纸从天而降、擦着陈太太的发髻落到地上。
“哎唷,真是晦气!”陈太太避之如蛇蝎,叫英宝赶紧把它丢到外面去,拧眉摇头,又和侄子发些私底下的牢骚:
“识忍你说说看,哪里有这样的人家!他们梅家不嫌丢人么,倒不怕把丑事传出去……怎么会想到派老妈子来我们家问喔!难怪你姨夫他早就跟我讲‘梅家是钻铜钱眼的生意人’,这两三代才有些阔起来,把宅子买到我们家旁边的。真真不讲一点好人家的规矩呀。我都告他家阿、子孙发生这样的丑事,今夜里子时前就要悄悄埋在墓地外面……”
为驱散死者怨气而特制的短白爆竹一个接一个在天空炸开,“咚——啪——”作响。
陆识忍默数炮响,不多不少二十四响——与梅瑜安的年纪一样。待周围安静下来、姨侄二人能好好说话了,他就谦恭地问陈太太:
“姨妈要和我说什么?”
“哦,是这样。呃识忍啊,姨妈要去乡下办些事情,家里呢只有蒋妈我还放心些。可她年纪也大了,到底不是主人家,有些事全靠她恐怕不妥。姨妈想呢,识忍你做事很有些周道,更细心,我不在家的日子,就把表哥托付给你照顾,阿好么?”
陆识忍略作思索,因一些顾虑而犹豫,轻咳一声。
陈太太有些着急,仰头盯着侄子嘴角的青紫伤痕看,暗恨道平日多么俊俏的娃娃谁能舍得打他,便愈生“见色忘义”的陈凌的气,待他则是十二分的温柔耐心:
“担子不重的,陈凌他顶好照顾,喂他吃三顿饭、三碗药就是了——这些也不要你来,有蒋妈在。我的意思是,识忍你替姨妈看着你表哥些,万别叫他再为了那个戏子闯出祸来!哎呦,好在他死了,要是谁害我儿,哪怕一个红印子,不把他挫骨扬灰——我就不配做姆妈!”
陆识忍拒绝的话还未说出,但见姨妈一双柔目疲倦而黯淡、两手捧于胸前热切地望着他应声、发髻上的玉兰绢花歪斜许久却无心去扶——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母亲。顶好的、最寻常的母亲。
陆识忍从来不是冷心的青年。
只是没有人走进他的心,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对橱窗里温暖的光有着近乎沉迷的喜悦与向往。
抱着幼小的他坐在汽车里吟唱圣诞歌的母亲、捧一本诗集教他念“阿伽门农的愤怒”的母亲,与父亲一同拎着行李朝他挥手告别的母亲……
啊,母亲!
他多年不见的母亲还在英吉利的内乱中颠簸受罪!
“……好。姨妈放心,等您回家,表哥的病一定好了。”
陈太太噗嗤一笑,拭去眼角笑出的泪:“你这小囡呀,我就说忒讨人欢喜!也不晓得小妹怎么生出来的!你又不是大夫医生,他病着就病着罢……你不生他乱打人的气,姨妈我就够害臊啦。识忍你自己的伤也要好好养,要吃什么尽管叫他们去做、去买。”
“嗯。我知道。”
“那么,陈凌我就托付给你?”
陆识忍想到陈凌到时该是什么反应,心情暂时轻松了,双手插兜低头轻笑,不意扯到嘴角的伤而痛得嘶了一声,再看向姨妈时眸中的懊恼并未全数掩去:
“咳……请姨妈把表哥托付给我,识忍一定护他平安——”
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倒像蝴蝶派小说里才子佳人的酸词!可惜两人竟没一个察觉。
陈太太未等陆识忍说完,就拍了拍他的手,欣慰地笑:“有你这句话,姨妈一辈子都放心。”
哀乐一直响到夜里九点钟才堪堪停止。
期间金交巷子里的住户们多次以为要停,闭目关灯准备梦游周公,可过了十来分钟又响一段金刚经或者观世音普渡曲,吵得他们坐起来捉蚊子。唉呀,请的哪里的八音呀,像是总倒不干净屎尿的痰盂!
陈凌被扶起来喝了药,头刚沾了枕头又迅速昏睡过去。
他睡得极不踏实,一会儿梦见拂方坐在后台的椅子上朝他许诺第二天的戏,一会儿以为梅瑜安还活着、请他和锡愚去吃蟹粉猪骨汤……他们一群人坐成一圆桌,梅瑜安的身板没有如今这样阔,正是抽条长高的时候、下巴上冒出一点点青茬……揽着他的肩膀和他讲一些很不好笑的玩笑。
他一听见拂方也死了,就很明白这件惨案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结局。可他真不甘心,然而无法再去埋怨梅瑜安——哪怕事实是梅瑜安逼死了拂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