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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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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林希的堂妹夏安琪,小她两岁,也低她两级,今年六月份参加高考,比以往任何一次发挥都好。

夏安琪填志愿的时候,想也没想就报了北京,七月份收到录取通知,八月份来到了火车站,她的父母没有送她——因为格外信任她的堂姐。

她的姐姐也果然不负众望,守在出站口耐心等候,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夏安琪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夏林希并非一个人,蒋正寒陪着她一起来了,她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开口介绍道:“这是我的堂妹,夏安琪。”

蒋正寒点了一下头,然后很温和地笑了笑,他站在夏林希的身边,左手还牵着她的手腕——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不言而喻,好像仍然处在情侣的热恋期。

蒋正寒和夏安琪自我介绍,随后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帮她拎起沉重的行李箱。夏安琪带了两个包,三个箱子,加在一起沉得吓人,她费尽全力走出火车站,现在整个人都解放了。

八月酷热,太阳宛如一轮火球,晒得人喘不过来气。远处的流风吹到脸上,好比奔涌而来的热浪,夏林希撑着一把遮阳伞,挡在了夏安琪的头顶,但她偏过脸看向蒋正寒,似乎是有点心疼他:“你给我两个包吧,现在天气这么热,五件行李都是你扛。”

她穿着一条连衣裙,一头长发也盘了起来,皮肤在盛夏阳光的照耀下,白得像是初冬时节的雪。

夏安琪很久没见过她姐姐,而她此刻唯一的感觉是,姐姐好像一点也没变。她的目光从姐姐身上移开,不自觉地看向蒋正寒的侧脸,她不敢看太长时间,几秒钟之后,夏安琪立马扭过了头。

夏林希打开她的包,从中拿出一瓶冰可乐,递到了堂妹的手上,随后又把遮阳伞给了她——双手刚一得空,夏林希走到蒋正寒身边,从他手里拖来了两个包。

蒋正寒低下头,笑了一声,松开手道:“轻的给你。”

堂妹安琪在一旁搭腔:“姐姐,你拿的是两个红色的包,那两个红色的最轻了。”她喝了一口可乐,擦掉额头上的汗珠,随后又说:“蓝色的提包最重。”

夏林希拎着两个最轻的包,弯腰靠近了蒋正寒的左手,她掂量了一下那个最重的,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来。

她半抬着头,轻声和他说:“辛苦了,晚上我给你揉肩。”

火车站外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人来人往,哪怕当空烈日炎炎,也有不少导游和司机举着牌子,不断询问着路过的行人:“北京一日游,八达岭长城,十三陵定陵,奥运场馆……这边的美女帅哥,要不要报我们的旅行团?”

夏安琪原地一蹦道:“姐姐,你今天能带我出去玩吗?”她带着满脸的憧憬,手挽着夏林希的胳膊:“姐,你们还在放暑假吧?”

她生怕夏林希不同意,试探性地问了蒋正寒:“姐夫,你们忙吗?”

蒋正寒还没有回答,夏林希一口咬定道:“最近实在不行。”她空出来一只手,拍了夏安琪的肩膀:“如果不是你要去学校,我根本没时间来火车站。”

她的堂妹有些委屈,竟然直言不讳道:“姐,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两年前删了你的微信啊?我后来不是把你加回来了吗。”

堂妹心里藏不住事,几乎有什么说什么:“我也和爸爸妈妈说了,因为你给我考前辅导,我高考才能超常发挥。”

蒋正寒开口接了一句,似乎是在转移话题:“当年高考,也是你姐姐辅导了我。”他领着她们走向停车场,手腕又被夏林希握住,他侧目看着她的脸,笑道:“车钥匙在我的口袋里。”

停车场位于地下,通风环境做得很好,冷风吹得异常凉爽,四处又是一片暗黑。由于蒋正寒两手拎着东西,夏林希只能帮他掏钥匙,她把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摸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提醒道:“不是裤子,是上衣。”

夏林希见他拎的行李很重,一心只想快点上车,干脆站到了他的面前。她伸出自己的右手,从他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好不容易找到了停车的位置,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后备箱,把所有的大包小包塞了进去。

上车后,夏林希坐在副驾驶位,和她的堂妹解释了一句:“我不能带你出去玩,其实没有别的原因,我的工作出了很大的麻烦,最近三个月脱不开身。”

安琪堂妹嗫喏一阵,终是不敢一个人出来玩,她坐在夏林希的后方,系好安全带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能不能让别的熟人……比如姐夫,带我出去玩呢?”

“他比我更忙。”夏林希言简意赅道。

她还想说一些话,但只能压在心里面,比如公司现在举步维艰,而且到了花时间也没用的地步——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道理在信息时代并不适用,客户和流量才是生存的法则,可怕的是他们正在失去流量。

从七月开始,她夜里经常失眠,因为床上有蒋正寒,她失眠也不敢动。她努力地往好处想,大学生活过去了一半,她已经是一个大三的学生,相比一部分的同龄人,他们积攒了更多的经验,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算是很不容易了。

然而比失败更难接受的是,你曾经成功辉煌过。

从七月到八月,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事态发生了诸多改变。比如公司里的核心技术人员,被xv公司挖走了两个;徐智礼的事业蒸蒸日上,到处都能看见他的广告;再比如谢平川和蒋正寒重组了一个技术团队,他们不仅优化了原来的功能,而且拓展了一个新业务。可惜3.0版本尚未发布,线上客户仍然在流失。

夏林希想了一路,汽车还在平稳前行,当下正值早高峰,北京到处都堵车。等他们抵达夏安琪的学校,时间又过了两个多小时。

办好报到手续之后,已经是当天的下午了。

他们和夏安琪在校门口告别,然后开车赶往了公司,途中恰好经过xv——那一面巨大的xv标志牌,伫立在了整栋写字楼之上,从车窗向外望去,只觉得格外宏丽。

“xv公司做了和我们相似的软件,功能和页面设计几乎一模一样,”夏林希向后靠着,彻底靠在了椅背上,“价格还是我们的十分之一,你打算怎么办?”

蒋正寒调转方向盘,同时回答她的话:“打算提供免费服务。”言罢他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并不是信心十足,因此又补充了一句:“假如三轮融资顺利,可以继续撑下去。”

要是不顺利呢?蒋正寒没有明说。

夏林希却帮他补全了:“你不要压力太大,哪怕三轮融资失败,我们也能继续工作。”她并拢了双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接着安慰道:“我当然希望一帆风顺,但是这样也不现实。等我们经历过了,再回过头来看……”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蒋正寒应该经历过破产。

她依旧记得母亲说过,蒋正寒他们家原来住在城郊别墅,如今却搬到了闹市的贫民区。前后落差之大,让人深感震惊。

她其实想问他一些问题,思前想后还是开不了口。

下午四点一刻左右,蒋正寒和夏林希回到了公司。蒋正寒径直走入总监办公室,左手还握着他的手机,他和谢平川共同站在电脑屏幕前,没有人知道他们正在商量什么。

商量了不到十分钟,谢平川率先出门,蒋正寒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走进会议室。近旁的程序员听到他们谈起新业务,还有几位即将入职的新员工。

xv公司几乎把他们逼到了绝境,蒋正寒却没有裁员省钱的意思。他不仅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还在这个紧要关口接纳新员工,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隔壁的会议室木门半掩,柯小玉和夏林希跨过了门槛,一旁的段宁见状,跟着她们走进了正门。

柯小玉回头一望,刚好瞥见了段宁。她反手关上会议室的木门,伸手推了一下眼镜,面对着段宁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段宁和往日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或许是因为他变得忙碌,没有时间考虑其它琐事,因此他的穿衣打扮趋向于普通,抽烟的次数也比从前少了,不过依然有一种痞气,笑起来的时候最明显。

而今,他正是带着这种痞气,嗤笑一声才回答道:“我看你们两个走过来,还以为要开什么会。”他随手拉了拉衣领,抬高了下巴道:“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柯小玉出声喊他:“段宁,你要待就待,我可没赶你走。”

柯小玉的一番话,不足以留住段宁,还是蒋正寒开口道:“这是安全部门的会议。”他亲手拉开一把椅子,随后偏头看向了段宁:“你留下来也可以。”

段宁微微颔首,挑了一把椅子坐下:“好啊,那就听蒋总的吧。”他翘着一个二郎腿,说话的语调偏低沉,显而易见的是,段宁的心情也不太好。

夏林希接话道:“我们要讨论的事情,和上一次数据泄露有关吗?”她侧目望着柯小玉,像是在静候下文,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了,照进来一片八月的阳光。阳光经过窗户的裁剪,投下的落影宛如平行四边形,柯小玉就站在一块落影中,鼻梁上的眼镜泛起金属的色泽,而她挺直了自己的胸膛,拔高声调道:“我有一个重大发现。”

此时此刻,会议室里一共有六个人,而其中最安静的那一个,却是一向聒噪的陈亦川。他身着一件黑色t恤,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脸色有一点泛红,偶尔冒出两声咳嗽。

蒋正寒瞧了他一眼,就听见柯小玉开口道:“我不相信我们的存储服务,被智礼科技公司的人攻破。前两天我没有睡觉,写了一个爬虫,对比那两千条泄露的数据……”

她抿了一下嘴,郑重其事道:“我发现那两千多条数据,存储的时间跨度都在半个月之内,解析后的ip地址只有两百种——应该是找了两百多个人,或者不到两百个人,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使用了我们的服务。”

话音落罢,其他人还没说什么,陈亦川却连连咳嗽。

蒋正寒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陈亦川的身边。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用手背搭上陈亦川的额头——果不其然,陈亦川正在发烧。

陈亦川发烧的时候,也能保持清醒,他第一个出声总结道:“有意思了,我还在怀疑内鬼,原来根本不需要内鬼,就能伪造一起数据泄露。”

在场一共六个人,除了段宁之外,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段宁挠了一下头,忍不住询问道:“陈组长,这话怎么说?我没听懂。”

会议室内无人应答,不过窗户开了一半,时常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温热的夏风吹动窗帘,天边的霞光若隐若现,这或许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室内却有人叹了一口气。

叹气的人是夏林希。

她说:“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数据泄露,智礼科技公司公布的两千多条用户数据,本身就是他们自己存进去的。至于那两千多个用户账号,应该也是他们注册创建的。”

段宁拍了一下桌子,不过他无话可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这种手段虽然见不得光,但是格外好用——被泄露的数据一共一万多条,除了两千多条真实存在的,还有八千多条都是胡编乱造的。

百分之百的谎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真假参半的话。

夏林希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们的云存储服务,其实相当于一个云端网盘,但是分给用户的空间很大,而被泄露的两千多个用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存储的内容都比较少。”

夏林希话音未落,陈亦川接了一句:“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通知钱辰他们,熬夜写一篇公关文,再不洗白就来不及了。”

平心而论,夏林希和他想法一致,然而蒋正寒却反问道:“你们觉得,公关文应该写什么内容,泄露的两千多个账号密码,都是他们自己创建的么?”

蒋正寒站在陈亦川的旁边,而陈亦川仍然坐在原位,由于蒋正寒的身量颇高,陈亦川只好抬头看他。他咳嗽了两声,额头抵在墙壁上,大概有一些头晕,同时开口说话:“我说蒋总,我们就这么写,不行吗?”

蒋正寒没有直接回答,他假设了一个情形:“如果你是一个旁观者,看到公司做出这样的解释,你更可能相信还是怀疑公司?”

此话一出,夏林希心中咯噔一下。

没错,其实他们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徐智礼所为。想当初蒋正寒还在xv公司,平白受到了泄露数据的诬告,最后还是xv官方出面,才彻底证实了他的清白。而他发表的那篇洗白长文,也只有业内的程序员格外关注,作为非专业人士的普通人,可能更需要一个合理化的结果,而不是分析加推测的解释过程。

公司和公司之间的较量,不同于个人与个人的战争。她此刻想到的解决方法,都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陈亦川似乎也想明白了,他道:“蒋总,按照你的意思,就算我们解释了,因为所有数据都在我们手里,客户也不一定相信是吧?只要徐智礼那边打死不承认,这件事还能越扯越大……”

他想得心烦,就此打住道:“我说各位,没有解决方案了吗,我们要怎么应对?”

蒋正寒答非所问道:“你的额头很烫,我送你去医院。”

会议室里放着一张实木长桌,桌边围了一圈的木椅,地板也是用大理石砌成。今天早晨,清洁工才来打扫过一遍,现在仍然是一派光可鉴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地下室工作。那时的地板是水泥地板,窗户……对了,他们没有窗户,不仅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一间像样的会议室,全公司上下穷得叮当响。

好不容易熬到如今这一步,团队成形,窗明几净,打击却一番连着一番。月流水都被xv公司抢走,用户的口碑也比不上从前,陈亦川想到这里,一手扶住额头道:“你们平常感冒了,会特意跑到医院么?”

他从座位上站起,衣领上挂着工牌,径直走到了门口,落下一句话道:“我吃一片感冒药,然后继续工作,赶在今年九月之前,得让3.0版本上线吧。”

赶在今年九月之前,得让3.0版本上线。

夏林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公司不是蒋正寒一个人的公司,而在背后付出感情的人,也不止她和蒋正寒两个。

会议至此,已经结束。谢平川总结了发言,似乎和蒋正寒保持一致意见,参考苹果icloud还有谷歌账户泄露,上至大企业,下至小公司,除了发表道歉信,就是绝口不提泄露一事。

夏林希没再考虑这个问题,她走到陈亦川的身后问:“你不打算去医院了吗?”

“去什么医院?”陈亦川道,“别把我想的那么虚弱。”

夏林希一手拉开正门,望向了外面的顾晓曼,然后道:“顾晓曼看见你这样,也会劝你去医院。”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他最近连续通宵,免疫力必然下降,比起所谓的感冒,她甚至怀疑他肺炎。

然而此时此刻,提顾晓曼也没用,陈亦川自认为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青年,不需要因为一点小毛病而大费周章。直到夏林希说了一句:“万一不是感冒呢,可能还有传染性,现在公司人手紧张,其他人的意志力,不一定有你强。”

夏林希说话比较含蓄,但是意思都表达清楚了,陈亦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归还是被蒋正寒带到了医院。

一经检查,果然是肺炎。

肺炎需要连续吊水,一次吊水几个小时,而且患者痊愈之后,还会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经常性的感觉到困乏和疲惫。陈亦川作为公司主力,忽然之间就倒下了,说到底,又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夏林希主动分担了他的职责,好在大三刚刚开学,不少同学都出去兼职实习了。她就像大部分同学一样,一边忙学业一边忙工作,虽然忙得像一个陀螺,但是也能周转过来。

周转不过来的,当属公司的资金。

正如他们当初预料的一样,三轮融资的结果并不是很好——投资商对数据泄露持观望态度,甚至有些投资人根本不在意,他们真正过意不去的是,xv公司做出了相似产品,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在没有独特产品的情况下,被市场吞没只是早晚的事。

因为公司当前的资金紧缺,3.0版本的产品上线推迟了一个月。

新产品不仅有改进的云存储,云计算,第三方服务,甚至还包括了云直播。当今的直播行业还不算太火,蒋正寒耗尽人力物力,执意要涉足其中,并且他们的产品一经面市,他就和一些公共平台,签下了几份廉价合同。

谢平川一贯支持他的决定,只是在云直播的合作伙伴问题上,他觉得蒋正寒太过草率了。谢平川盼着用新功能挣钱,蒋正寒却主动压低了价格,他们二人第一次发生分歧,如果不是蒋正寒脾气温和,他们很可能在总经理办公室吵起来。

总经理办公室隔壁的房间,就是夏林希的办公室。隔着一堵玻璃墙,她听见谢平川说:“你把云存储的个人服务,变成了完全免费,这个我是赞成的。个人用户不想花钱,这是永恒的真理。”

谢平川已经动怒了,但是表情依然平静:“别说一个月十块的会员月租,就算是三分钱……”三分钱是谢平川顺口说的,他稍微思索了一下,现在的三分钱掉在地上没人要,平常还能干什么,随即联想到了网络产品:“花三分钱看一篇文章,尊重网络写手的劳动成果,大部分客户也不会买账。”

他总结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现状?因为别人的劳动成果,和客户自己没关系。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免费的才是最好的,但我们想和xv公司竞争,至少要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诚然在谢平川眼中,低价卖出就等于免费了。

他的话里话外,指向蒋正寒贱卖了云直播。

夏林希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披着外套站在书架边,装出一副拿书的样子,其实瞄了一眼蒋正寒,却见他的脸色并无改变。

蒋正寒坐在谢平川的对面,他的年纪明明比谢平川小,说话的声音却比他更低沉,夏林希站在隔壁,耳朵有些听不清。

蒋正寒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接着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要是用云直播挣钱,不一定能签下合同,xv公司仿冒了我们的云存储和云计算,也能在几个月之内剽窃一个云直播。”

谢平川反问道:“第三轮融资的总金额,不到二轮融资的一半,云直播服务挣不到钱,你考虑过流动资金么?”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别说隔壁的夏林希,就连蒋正寒也沉默了片刻,他并非没有考虑流动资金,而是当他考虑完了,仍然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从前的蒋正寒一直争取稳中求胜,然而面对这一次的抉择关口,他不像是在做长期生意,更像是在参与一场赌博。

谢平川近期忧思过重,当下又是气急攻心。全公司上下最想压垮xv的人,算来算去非谢平川莫属,他当初在谷歌总部如鱼得水,不过因为xv公司的hr反复提到的“回国建设”,他深思熟虑一阵,就颠儿颠儿地跑回了国。

然而他还没有完全发挥,就被xv公司以莫须有的罪名扫地出门。他的技术水平有多高,自尊心就有多强,他当初在家待业半年,最终出任了创业公司的技术总监,哪怕知道路程会很艰辛,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的。

同样不服输的还有夏林希。

当晚她待到了十一点,干的都是策划的活,期间浏览了无数网页,询问了各路亲朋好友。蒋正寒准备带她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弄出了一沓策划方案。

蒋正寒坐在她的身旁,拿起方案翻看了几页。

夏林希心中紧张,面对着他坐好,膝盖顶着他的长腿,自己也没什么感觉——好像并非面对她的男朋友,而是总经理在验收她的工作。

总经理验收了一半,竟然拉起了她的手,他握着她的手摸了摸,然后念出一句规划:“和合作?”他身处当前的困境,随时都有破产的可能,但又好像习惯了破产,整个人看不出抑郁和焦躁,只是用一种叙述事实的口吻,接着和夏林希商量道:“没有客户流量,产品也不过关,怎么争取合作的机会?”

夏林希原本以为他要问,为什么必须和合作,而她也准备好了回答——因为和xv公司是常年来的死对头,而敌人的敌人可以做共同的利益伙伴。

但是蒋正寒那一句“怎么争取合作机会”,又让夏林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

她有些丧气,也蔫了一点,像是太阳暴晒下的温室花朵。她不自觉地往前倾斜,下巴垫在蒋正寒的肩上:“公司自己就有云计算部门,我们唯一可以和他们合作的,就是图片鉴黄和广告过滤服务。因为旗下的社交软件不像微信,更像微博和r,发布一些全公开的信息,如果信息有毒有害,容易让未成年人看到,这样会很不好。”

蒋正寒伸手抱住了她。

他顺着她的思路,往下继续说道:“现在的xv公司,也有了图片鉴黄和广告过滤,效果水平和我们差不多。”

“可是我们是小公司啊,全公司一共才多少人,”夏林希使劲蹭他,给他加油打气,“我们的流动资金,不到xv公司的百分之一。”

蒋正寒被夏林希蹭了几次,还如同柳下惠一般坐怀不乱,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做点什么,而是因为谢平川还在隔壁。

当初设计装修的时候,谢平川提了一个意见,说是全透明的办公环境,有助于领导提高效率——蒋正寒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但凡他觉得有道理的事,基本上都会很快答应。然而他现在想的是,假如以后再建办公室,他更倾向于完全封闭型。

他抱着夏林希不放,随后问了她一句:“你还有高管的联系方式么?”

“我有,”夏林希道,“楚秋妍也有,她比我认识的人更多。”

她略微侧过了自己的脸,瞧见隔壁伏案工作的谢平川,思及谢平川和蒋正寒的争端,还有陈亦川生病住院……公司正值多事之秋,夏林希轻声表态道:“我原来是不是和你说过,你想创业就去做吧,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言罢,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蒋正寒仍然坐在原位。办公室只开了一盏台灯,落下浅白色的光辉,连带着投射了半边阴影,将他的五官映衬得十分好看。

夏林希不顾隔壁有人可能看到,依旧弯腰凑近他们的总经理,然后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谢平川刚好抬了一下头,他也果然发现了这一幕。作为深夜加班的单身人士,他简直不想面对这个世界,随手拿起了一份文件,挡住了他自己的视线。

蒋正寒也从座位上起身,他摸了摸夏林希的脑袋,打算在约见的高管之前,继续扩展流量,提高他们的业绩,他说:“我联系了学校的就业指导中心,再过几天,电影社的人会来拍一部采访片,发布在学校的官方微博上。”

夏林希想了想,并不确定地问:“这样有用吗?”

蒋正寒低声一笑:“试过就知道了。”

时至今日,“大学生创业”仍然是一个噱头。人人都梦想年轻而富有,创业仿佛可以一步登天,朋友圈里转发着各类成功学报告,九零后的总裁们创设了云服务公司、超级课程表……等等一系列的资产链,然而究其深处,没人能预知他们可以走多远。

几天之后,那一位电影社的导演,正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来到了蒋正寒的公司里。

导演作为学校电影社的导演,身居要职也有好几年了。他在本校读着研究生,内心怀揣着对艺术的追求,始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他带着一整个拍摄团队,出现在公司里的那一天,头一件事就是来到蒋正寒面前,坦诚相告道:“蒋正寒同学,你还记得我吗?当初我们拍那个《本科生行为守则》的微电影,你在我们的剧组里担任路人甲一角,负责一些捡垃圾的戏份。”

蒋正寒笑道:“我当然记得。”他和导演握手,同样坦诚道:“目前我们公司的运营并不顺利,这一次的采访内容……”

除了蒋正寒和导演是旧识,钱辰和导演也是老朋友了。钱辰没来公司上班之前,一直混迹于学校电影社,如今见到了从前的老大,当即扑过去抱住了他。

“老大,”钱辰没有改口道,“这次真要抱你大腿。”

导演从包里拿出剧本,递了一份给蒋正寒,另一份则给了钱辰:“学校的老师和我说了,要动用校友的力量支持你们,别的科目我不擅长,拍电影、戳观众、讲剧本,都是我的长处。”

他顶着一头蓬乱的秀发,脚上穿着一双人字拖,吩咐摄影师准备就绪,然后和另外几个人,搭建起了拍摄背景。

今天是礼拜日,公司里没有几个人。在此之前,蒋正寒做了一个内部调研,询问哪一些员工愿意接受采访,他再三强调这是完全自愿的——不少员工考虑到自己并不上相,或者是不想公开露面,又或者是担心说错话,就委婉推辞了采访的建议。

陈亦川却是最积极的人,他早上刚刚吊完水,午后就赶来了公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咳嗽,顾晓曼在一旁照顾他,给他端茶递水擦额头的汗,似乎也不怕被他传染。

他们看着导演忙前忙后,为了艺术而奔波献身。过了大概两个小时,摄像地点和方法都选好了,导演还拿着一个喇叭,和几位受访者谈话:“你们剧本里的台词,什么地方最重要,什么地方要拿捏感情,都记下来了吗?”

陈亦川远远地应话:“台词一共就几句吧,你问的这一帮人,每个人的记忆力,都是过目不忘啊。”

导演闻言一惊,扫视面前的夏林希和楚秋妍,但她们两个摆了摆手,似乎都是不准备出镜。导演便偏过了头,目光最终定格在远处的蒋正寒身上——蒋正寒还在修改他的稿子,他和谢平川站在了一排,两个人不知道聊起了什么,谈笑风生,英俊潇洒,像是一幅画。

谢平川前几日还因为云直播的事情,和蒋正寒争锋相对,然而他到底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蒋正寒态度温和与他谈了好几天,他不知不觉撤退了战线,只是要求后期一定要多收钱。

导演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他低着头沉思一阵,脚踩他的人字拖,拉过一旁的钱辰道:“你们公司今天接受采访的人,现在都齐了吗?”

钱辰点头,一脸诚恳道:“是啊,老大。”他留意了导演的目光,当即解释了一句:“我们公司就这样,高管都长得挺不错的……”他指向蒋正寒和谢平川:“比如那两个,高智商精英,很讨小姑娘喜欢。”

钱辰又指向陈亦川:“那是我们的一个组长,你别看他病怏怏的,平时特别生龙活虎,而且很仗义。”

他依次介绍了在座所有人,导演咳嗽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是要推广产品,还是要炒作公司啊?”

钱辰道:“这两个概念分不开的,公司要是被炒作起来了,产品的搜索量也高了,一旦有了流量,就能引出客户。”他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找微博的大v,转发一条公司广告,阅读量也不大,可是多贵啊。”

导演便说:“你还记得《本科生行为守则》的微电影里,最受欢迎的人是谁么,不就是捡垃圾的蒋同学。底下多少评论夸他帅,想当垃圾被他捡走,你们公司有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访谈内容也要努力的把握。”

钱辰似懂非懂地点头。

导演近视度数很高,但他双眼冒着精光道:“拍十几个人的公司访谈,就像拍一部电影一样,我想表达的就是,我要给每个人一个定位,拍出他们独特的感觉……”

钱辰笑着捧场道:“像是《非诚勿扰》里的男嘉宾vcr简介一样吗?”

“不不不,你想到哪里去了,”导演无情地否决,“你们的主题是敬业,是精益求精,是产品丰富,是年轻而富有激情。”

语毕,他拿着喇叭喊道:“行了,我们开工。”

第一个接受采访的,便是总经理蒋正寒。

他主要负责介绍产品,地点选在了会议室,问题都是提前商量好的,偏偏他背书也像讲话,总体比较流畅自然。每当导演提示他笑一声,他就笑得恰到好处,连摄影师都觉得满意,交口称赞道:“一遍过啊,太棒了。”

导演高兴地送走蒋正寒,紧随其后的就是谢平川,采访过程也十分顺利。到了他们技术组的老杨,导演审美疲劳的双眼忽然一亮,手里的剧本卷成了团状,高声招呼道:“灯光呢?灯光组跟进。”

导演和蔼一笑,看着老杨问道:“这位同事您好,请问您今年多大?”

他用了敬语,老杨禁不住脸红道:“二十……二十三岁。”

“厉害了,”导演扯过钱辰的袖子,给他传授经验道,“你的这一位同事,是不是非常老实、内向、勤奋上进?”

钱辰拼命地点头。

导演推高了眼镜道:“行了,我明白了。”

他们一共花了半天的时间,完成了所有的拍摄工作,也果然如导演之前承诺,他选了不同的场景,不同的问题和角度,力求展现年轻人的精益求精和富有激情。

加上全片的剪辑和后期处理,还有一些镜头的补拍,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完整的访谈片终于出来了。出来以后不到一个小时,便由蒋正寒他们学校的官方微博发布——蒋正寒的学校这样大力支持他们,夏林希也找了本校创业会的微博,看在几位校友的面子上,创业会同样选择了转发。

“大学生创业”是一个极好的卖点,受众又面向经常上网的年轻人,因此原始阅读量与日激增……加上他们员工的形象令人记忆深刻,终于在不久之后上了一次热搜榜。

与此同时,客户数量开始缓慢回暖。

夏林希坐在蒋正寒的办公室里,思考一阵方才问道:“虽然我们在社交平台有热度,但是客户数量上涨的不够快。”

蒋正寒坐在他的椅子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随后移到了夏林希的脸上:“我联系了投资部的高管,明天下午在的会议室见面。”后面补充了一句:“十月份发邮件,没有联系成功。”

夏林希心想,可是信息更迭太快,微博上的相关热度,最多维持两个礼拜,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又是无人问津。

她虽然这么想了,但是没有说出来,依旧鼓励道:“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在会客室等你。”

次日天朗气清,不过天气很冷。此时正值大三的寒假,公司里的几位同学都没回去,仍然奋战在产品第一线。他们一行大概五六个人,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前台礼貌接待之后,把他们带到了会客厅,让他们在此耐心等候。

期间蒋正寒要接电话,他独自出去了一趟。

会客厅距离市场部很近,蒋正寒在一个偏僻的位置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是谢平川,谢平川表示,如果公司的资金周转仍然有问题,他可以卖掉自己在美国的房产。

蒋正寒道:“也许今天就有转机。”

谢平川便说:“你们去了?”他自己原来是xv公司的人,曾经无数次拒绝的hr,为了避免遇见从前的熟人,他选择了不参加今天的谈判。

蒋正寒尚未回答他的问题,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巧了,这不是蒋总么?”那人笑道:“我刚刚站在办公室里,往外面一望,看到了你的身影,我还以为自己眼花。”

蒋正寒和谢平川闲聊几句,然后告别挂掉了电话。而在他转身之后,果然见到了秦越。

当下正是腊月严冬,秦越穿着一件单薄的羊毛衫,似乎也并不觉得冷。他独自立在走廊的尽头,来回打量着蒋正寒,最后笑着说道:“你们公司那个微博短片,看得我好想笑,资产萎缩不到千万,却拍了一个访谈。”

蒋正寒上前一步,站得和他更近了,秦越下意识地后退,又想到这是他实习的地方,他凭什么要后退呢?于是他不屈不挠地向前,接着刚才的话说:“你知道什么是公开平台么,为了炒作产品的热度,不惜让自己的员工卖脸,你让夏林希这样曝光,我觉得你对不起她。”

蒋正寒笑了一声道:“假如你看完了短片,会发现夏林希没有出镜。”他左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态度和语气都很冷淡:“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秦越的确没有看完短片,一个白手起家的草根公司,内部的营业额每况愈下,却被拍出一股子热情积极的感觉,这一系列的强大反差,让他心底生出由衷的厌恶,就仿佛蒋正寒他们在骗钱。

他想当然地认为,夏林希也在视频里,不过没有耐心去找——当然这一件事并不重要。眼见蒋正寒快要走了,秦越跟在后面拦住他,接着询问道:“你的公司开了快两年了,现在经营不下去了吧。”

秦越说得都是实情。

假如他们启动资金充足,目前并不会如履薄冰,然而“缺钱”仿佛一个诅咒,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始终跟在身后,一直如影随形。

秦越见蒋正寒答不上来,显然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他顿时好像放松了一般,脸上也露出一个笑。他倚在窗台的位置,仿佛商业谈判一般,提出一个交换条件:“蒋正寒,你也是一个生意人,我有一个不错的提议。距离我们毕业都几年了,我还是很欣赏夏林希,你让她陪我几天,我给你写一张支票吧,我们都是高中同学,就当我自愿帮你。”

为了让蒋正寒答应,他又强调了一句:“我什么也不做,就想和她聊聊天……”

秦越的话尚未结束,蒋正寒敲了敲窗台道:“你有话和她说,我可以转告。”他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发现还有十多分钟,因此他也不是很着急:“至于你的支票,留在会所更适合。”

当一个人掉入困境,理应对救命稻草抱有感激,秦越没想到蒋正寒会呛他,一如当年他告白夏林希,不久便被蒋正寒找上了门——这一系列的念头,终于让他考虑起,蒋正寒为什么会出现在公司。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秦越点了一根烟,在走廊边上抽起来,“你破解过我的邮箱,看了我在会所的娱乐项目,应该知道我平常玩起来,还是很注意分寸的。”

他说:“跟过我的女孩子们,有几个比夏林希更漂亮,你没见过,我下次介绍给你。”

想当初秦越的高中时代,还是一张白纸般的少年。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都在成长,成长的因素来源于家庭教育,周遭环境,以及他们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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