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人应下,齐天睿这边已是落座,接过身边婆子递来的热茶只管抿了起来。
一别数载,重逢之时儿子已是气候早成、与这府中人事相去甚远,娘儿两个再亲也没了教训。当年他被撵出门,做爹的不知哪来的心狠,做娘的成天淌眼抹泪儿,也曾想方设法周旋、接济,只是这子承父,一根骨头,断了个干净。如今浪子回头实有限,功名前途都不提,也不知外头究竟怎样,只说惯了,除了请安难得回府住一宿。此刻瞧着,能深夜从那混沌之所赶回奉母已然不易,只这礼数,罢了吧。
闵夫人不觉叹了口气,身子重气也沉,缓了一刻才道,“睿儿,今儿寻你来是有事商量。明儿……或是后儿我就往家庙里去了。”
“哦。”
这一声不大,闵夫人竟是哽在当下,一时接不下去。
“我的爷主子!”一旁的彦妈妈等不得,先为自家主子不值起来,这深更半夜地把这位爷寻回来想是能有个主心骨儿,可瞧这架势比那旁处不关痛痒的人还不如些个!“二爷,您当太太往家庙去做什么去?太太她……她这是要到庙里修行去了,不回来了……”说着话,泪也来得快,竟不成声儿了。
也是,离佛祖近些。一口滚茶咽下,齐天睿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陪笑道:“太太这是所为何事?说给儿子听听。”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从小就是这么个凡事不经意的随性子,瞧那一双眼睛眉骨下狭长微凹,双睫密,横波清扬,像极了老爷。只是老爷四方脸、棕面庞,蹙起双眉显得是城府难测,极持重;可长在他脸上,剑眉高挑,鼻修挺,将这一双桃花醉眼显露无遗,添上嘴角边那时不时若有若无的讥诮,最是一副读书人不屑的风流样儿。这些年在外头不知又是如何厮混,心肠硬些是难免的,遂闵夫人也不顾心酸,只道原委,“今儿你大伯那边儿过来问,说你三年孝满,该提亲下聘了。”想起下晌大太太那副关切的模样里头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又是自己这些年的憋气当真要成了这府里上下的笑话,闵夫人长长提了口气,语声有些颤,“终是该给何家下聘了,给她何家下聘!”
齐天睿闻言,这才把手里的茶盅搁下,“不是姓宁么?怎的又姓何了?”
“……唉,”儿子这一问,把闵夫人的泪又问了出来,“她姓谁有什么当紧,当紧的是她娘!她娘家姓何!”
“她娘?”佛龛前的香飘飘绕绕似越发浓,熏得齐天睿昏昏然、嗓子发干,“哪个啊?”
“哪个?就是老爷这些年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语声中似是下了何等决意,只是忽闻这般捻酸吃醋的话出自年近半百之人、又说的是那经书一般刻板的老爷,这一宿的话忽地生出几分意思来,齐天睿不觉嘴角一弯,兴味盎然,“是么?从何说起呢?”
“从何说起?”闵夫人用帕子沾了沾泪,双臂拢着圆圆的身子越发崩得紧,原先烛光里满月似的脸庞涨得微微发红,“从三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老太爷在京里供职,与宫里一位姓何的太医有了交情,两府里头也常来往。”说着,鼻音重,竟是哼了一声,“说是太医,也不过是在御药房配药的药师。一来二去的,不知怎的就给咱们老爷和那何家女儿定下了亲事。殊不知那太医医术到底不精,在宫里坏了事,连夜下了大狱,不几日便死了。原说是灭门的罪,先皇开恩,只将一家子逐出京城,后辈子孙再不许行医算罢了。所幸当年咱们老太爷在京里没受牵连,风波过去,两家也断了。”
“哦。”原来不过是个人走茶凉、俗世冷暖的陈年旧事。
齐天睿身子后仰靠进圈椅里,懒懒的似是扫兴,闵夫人有些咬牙,“你当仅此而已么?你当老爷他就此肯罢了么?!那就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不过见了几面,竟是认准了那门亲!谁人劝都不中用,耽搁了多少年才肯再娶。若非如此,你怎的能比长房里的天佑小这么些个?……自打我进了门,倒像是这桩苦是我给他的……”说着,闵夫人的泪扑扑掉,“成日介在书房,诗、书、琴,哪一个与我相干?多少年,人只说咱们西院里好,只这一家子三口儿,殊不知这里头的事,谁又当真知道!”
齐天睿挑挑眉,手指不由轻轻扣了扣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