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衢州连夜奔走,进了金陵城才将将过了晌午,齐天睿本想着先往柜上去瞧一眼,可从南边上来,这马便直往半岛私宅去。
进了门,午后静谧轻拢着青砖灰瓦、朱漆游廊,暖暖的日头熏着新绿红枝,一院子清香。不过是二月的天气,一夜风尘,一身湿寒的露水,日头出来一晒又赶得一额头的汗。齐天睿边往院子里头走,边耐不得燥热把身上的外袍解下来扔给随在身边的管家傅广。说是管家,实则长出齐天睿十岁有余,五年前齐天睿买下这宅子傅广就随在了身边,人谨慎,办事周到,是这宅子正经的当家人。此刻边随着走边将主子不在这几日府中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老郎中何旭尧又来过一回,调了用药的方子,大姑娘身子见好,每日也能多用些茶饭,二奶奶每日陪着,甚是精心。
齐天睿掏出帕子擦着额头的汗,“这几日可有客访?”
傅广看着爷连夜赶路满眼的红丝,琢磨了一下,谨慎道,“爷离金陵那日隔壁叶家送了些北边儿的野味过来,而后三公子来了两次,二奶奶在小厅见的客。”
“待了多久?”
“说了一会子话,留下两个信封子,二奶奶收了。”
齐天睿闻言未再言语,搬进外宅本是最隐秘之处,可叶家也近在咫尺。后园直通湖边画舫,一抬头,不远处就是叶从夕的画楼。许是碰巧,丫头搬过来第二日就发现了这么个去处,傍晚安置秀筠用过晚饭,就坐到了画舫边,口中喃喃,手里头写写画画。不知那楼上的青衫长影可也是每日伫立,齐天睿懒得去瞧,只在自己园子里的水榭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统共走了六七日,叶从夕就来了两次,齐天睿蹙了蹙眉,不觉加快了脚步。傅广赶紧跟了,“爷,还有一位客来过。”
“哦?谁?”
“三爷。”
“天悦来过?来看秀筠?”
“不是,是应着老太太的嘱咐来瞧二奶奶的。”
齐天睿嘴角一翘,笑了,好小子,你真是哪儿都敢追来!齐府规矩死硬,从来不认私宅,老太太就是惦记也只会支使底下人来送东西,绝不会正儿八经地派了孙儿来访嫂嫂。待我收拾好这丫头再回头教训你!
齐天睿回到泽轩,果然不见人。自她住进来,他嫌艾叶儿聒噪,撵到秀筠房里,原先这院子使唤的小厮也被打发了,这一会子便冷清清一个人影都不见。自己张罗着洗了把脸,换了薄绸的罩衫,顿觉利落许多。出来一路往后园走,小风越过山墙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水腥味,清凉适宜。
自将秀筠安置下,齐天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审问丫头巧菱。诊得孕脉三月有余,齐天睿仔细推算了日子,那是在他成亲前。记得当时方姨娘家的老娘因着冬日阴寒招了病,姨娘便带着秀筠回去探望,一去就走了一个月。算起来,日子正好落在这一个月里头。方姨娘的老父方老先生曾是齐府里的家学师傅,读书人,小家宅院一生清贫,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了个秀才,在书院里吃饭,虽说日子也是清淡,却是一双夫妻,清清白白;小女儿生的一副好面孔又知书达理,倒因着纸上传情拗了性子非要跟了齐家大老爷给人家做小。
彼时老先生一气之下罢了家学回家,不肯认女儿。直到天悦出生,齐允寿又亲自登门,方家这才又打开了门,却是不肯领受齐府丝毫的恩惠,便是逢年过节女儿孝敬的年货礼品,方老先生也不肯收。两年前老先生仙逝,留下方老夫人,一方两进的小院带着几个老家人自己过活。方姨娘因而常带着秀筠回去探娘家,看来正是在那无人看护的小院子里出的事。当时齐府随行的只有方姨娘的贴身丫头和巧菱,小姐再想入非非没有贴身丫头的帮衬是断难行事,遂齐天睿料定巧菱必是知情人。
将巧菱叫到了跟前儿,齐天睿恩威并施,巧菱吓得直哭,事到如今也不敢再瞒着,如何后门传信,如何进的闺房都招了出来。只是他两个是如何认得的、前情怎样,巧菱却不得而知。且她只管传信,虽也见过人,却并不真章,更不晓得此人的身份来路、姓字名谁。齐天睿听着,颇是蹊跷。看来是二人早有心思,几个月前不过是相约见面,情起何处?究竟是情到浓处不能自已还是被那贼人花言巧语哄骗了?
齐天睿早在心里把那厮千刀万剐,不管是谁,寻着了,就算他是秀筠的命也绝不能轻饶!
来到后园厢房,听得里头静,齐天睿轻轻挑了帘子,卧房的纱帐落下,艾叶儿在桌旁支着肘子打瞌睡,巧菱守在帐子外的绣墩上做着针线,听到动静,抬起头,正是要开口叫人,齐天睿摆了摆手示意她悄声,巧菱忙搁了笸箩起身跟了出来。
“二爷,”
“大姑娘这几日可好?”
“嗯,日里跟二奶奶说话儿,精神倒好,陪着能吃下一小碗饭,汤药也好,夜里也能睡两个时辰了。”
“哦,”齐天睿点点头,又往里瞅了瞅,“二奶奶也歇在里头?”
“哦,没有,这几日奶奶都是用了午饭就往后头去了。”
齐天睿闻听,一时口中干渴,更觉日头燥,“大晌午的,老往湖边去做什么!”
巧菱愣了一下,赶紧回道,“奶奶不在湖边,是在后头柴房呢。”
“嗯?”
这又是哪一出儿??齐天睿也顾不得肚子饿得直叫,抬脚就往角门去。
角门外的小院子是大厨房,绕了厨房后头山墙根儿底下搭着一个大棚子,里头堆着各式火炭,棚子边上是柴房。未及近前,就听得里头刺刺拉拉的声响。又是什么幺蛾子?齐天睿放轻了脚步,悄悄来到柴门边往里一瞧:
丫头一身鸭蛋青的薄绸短打,青丝高束,额鬓两边软软的小刘海儿都扎了起来,小额头一露出来,两道水弯眉翘翘地挑了起来,小鼻笔挺,难得地凹下眼窝,竟是雕出些许的棱角,此刻轻轻咬着唇,搭着眼帘,神情专注,好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只是这形状么,撸胳膊挽袖,露出粉雕玉琢、莲藕似的小胳膊;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条厚重的桐板木一头扛在她肩上,一头落在凳子上,板木宽,遮了她大半个身子,小脸上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只管看着手下,小手纤白裹着一大张粗砂纸,正在起劲地刺刺擦擦地磨着木头,木头沫子飞在空中,头发上,小脸上,日头底下竟是发亮……
“你这是做什么呢?”
莞初正仔仔细细地打磨着,冷不丁这一声吓了一跳,抬眼瞧,那人抱着肩靠在门口,挑着眉,声音哑得险是辨不出,尴尬的形状一时收不得,小嘴儿一抿,两只小涡盛了蜜一般,“相公,你回来了!”
没理她,齐天睿只管抬步走过去,伸手摸那块木头,是寻常的白桐木,此刻已然是琴板的形状,侧板与面板相连,显是整木头挖出来的;锯得齐整,刨子活儿甚是讲究:后果、前梁、琴尾、盒盖,摆布精细,弧度流畅,凸起的琴码也抠得十分细致;穿弦与挂弦,孔眼粗细、大小高低,一打眼看过去,虽未上弦,却是个正经活计。
他低头瞧得好是仔细,鼻子都快贴到了琴板,莞初支腿架胳膊,一副小工模样,形状实在不雅,想把腿收收又怕一时没撑住,闪了他瞧,只得挺着。
“你做的?”他开口问,却并不想听她答,只这一身锯沫子已是一目了然,又道,“怎的用白桐不用青桐木?”
“不妨事,”莞初两手托着琴板,用胳膊肘蹭了一下额头滑下的汗珠,这一蹭,袖子上的沫子更沾在了腮边,都是不觉,“青桐、白桐、赤桐,木质轻虚,皆宜琴瑟。只要是整木头挖的,音便纯,传得远,音色也好。”
“哦,”齐天睿点点头,“哪儿来的木头?”
“腊月雨雪多,园子里几株老桐被打残了,老妈妈们拾掇的时候我要的。晾在素芳苑后头的耳房,太阴了,一直干不了。咱们离府的时候我带了来,这边柴房阴凉透风,这才几日就好使了。”
说得起兴,小脸红扑扑的,齐天睿听着也觉有趣儿:腊月里她正是在婆婆跟前儿每日不得闲儿的时候,竟还有心思去园子里捡木头。想着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拖着木头杆子满园子走,活脱儿小耗子托着油葫芦,怎不有趣?齐天睿笑了,从她肩上把那重重的琴板托了下来,“敢问娘子,几时学的徒,师从哪位大师啊?”
琴板拿下,才发觉他的声音好哑,那眼睛里头也满布红丝,这是怎么累成这样,好像也瘦了呢……
“丫头?”
“……哦,不值什么。是跟我爹爹学的。”
想起那只雨雪天摔坏的老琴,齐天睿略是尴尬,顿了一下方道,“这倒忘了。”
“爹爹一好戏,二就好琴,闲来无事便是挖木头。寻来的木头大大小小,不愿意拼板又舍不得扔。挖出来的琴,有的太小,只有个琴样子,根本就不能做弦不能弹,只好做摆设。”
齐天睿闻言也笑,真是个老顽童!又问道,“遂你就跟着一道喜欢?”
莞初摇摇头,“我不喜欢,太累。不过是小时候常跟着瞧,大了搭把手儿,一点活计就惯了。”
“那你做什么费这个劲?”
“我没琴使了。”顺嘴说出口,莞初就悔得险些把舌头咬下来,想起那一屋子的金玉玛瑙,更觉尴尬,好好儿的……跟他说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