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银杏叶是黄的,枫树叶是红的。米灼年就这么看了一会,可能连二分钟的时间都没有,病房门就重新被打开了。
走进来的男人穿着黑色长款薄风衣,身上还夹杂着室外霜露的寒气,在这样恒温的房间里,不免显得有些冰冷。
米灼年还带着氧气罩,歪了歪头,看着他。
他还是那样俊美如斯,只是瘦了许多,看起来有一丝淡不可闻的憔悴。
随即视线静静从他的身上向下滑,最后停在他手里那柄定制的拐杖上。
这把拐杖真的很精致漂亮,黑色,细长,手柄镀上了银色雕刻的金属,从外观上来看,气质与它的主人极其相配,越发把男人身体里的绅士风度彰显到了极致。
可再怎么漂亮,终究也是一根拐杖。
……
想起那晚在M岛上重逢后的一切,她渐渐模糊了眼眶。
乔承铭抬脚走了过来,走的不快,但很稳,除了拐杖碰撞地面发出响声,其它几乎看不出一丝异样,
他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声音温柔的不像话。
“医生说你暂时还讲不了话,但别害怕,很快都会好。”
她看着他,点点头,眼里有泪掉落。
男人若有若无地喟叹,然后缓缓抬手,去擦拭她的眼角。她闭了闭眼睛,蜷曲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肌肤上能感受到他手掌里温暖的热度。
“对不起,我来晚了。”
话音一落,他顿时又觉得手里的湿意更重了,米灼年又摇了摇头,拼命摇头。
“……”
他没说话,而是反手再去擦她的眼泪,然后俯下身去,吻住她的眼睛。
这次吻的很轻,如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
冰冷的唇温,愈发凸显出她眼皮发烫。眼泪像决堤一样源源不断崩溃外流,氧气罩里也是一片氤氲的水蒸气雾。
原本就细弱的哭声闷在氧气罩里,此时就显得更加沉闷。米灼年一边摇头一边去摸他放在床边的拐杖,可还没有摸到,手就在半空中被男人握住了。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密密地亲吻,“没有关系。”他的声音就像风一样,很轻,说出来的话却像千斤顶,压在她的心坎上,
“就算废了一条腿,我也一样可以抱你。”
听到这句话,她依然闭着眼睛摇头,眼泪继续如洪水般汩汩而出,整颗心都被一种说不出的苦痛给填满了。
“灼年,不哭了,”乔承铭握着她的手,很温柔地包裹住,声音也是同样的温柔,“你之前哭得够多了,以后不要再哭了,嗯?”
她说不了话,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轻轻反手交缠住他的十指,再也没有松手。
……
病房外。
苏暖玉穿着一件红色的长风衣,两条腿来来回回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样子看起来十分焦虑。
白峻宁刚从专家室里出来,就看到了她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淡淡地开口,
“怎么了?”
“灼年醒了,你……你说我们要怎么告诉她……”
“这个轮不到你来说。”
“我知道,”苏暖玉抓了一下头发,露出一整张漂亮小巧的脸,眉头紧紧皱着,“可是我怕她接受不了她下半辈子都走不了路的事实……”
空气中有一秒钟的沉静,白峻宁默了默,最终还是开口,
“你先别想那么多,医生没说她终生瘫痪。只是剧烈的撞击压损了神经而已,国际上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可是……”
“不用可是,这些乔承铭会照顾到。你只要平时说话注意点就可以了。”
也是,灼年那么喜欢那么崇拜乔承铭,只要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从小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苏暖玉才觉得稍微能松口气了,不过还是担心,“那你觉得我现在进去看她合适吗?”她生怕自己一时疏忽对灼年造成伤害。
“刚醒来肯定在跟乔承铭说话,”白峻宁面无表情地说着,随即转过身去,“你现在跟我去吃东西,吃完回来看她。”
……
病房内。
在乔承铭耐心的安抚下,米灼年这才从他受伤的悲痛中平静下来。
而平静之后,她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
就像当初在岛上一样,她的下半身,是完全没有知觉的!
自从上岛以后她双腿就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开始她没有当作一回事,但后来她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截瘫了……而且那晚,那两个日本人也说过,她的这双腿废掉了。
刹那间她惊觉而起,开始挣扎。乔承铭见状,赶紧伸手把她按了回去。
“灼年你别怕,你的腿没有事,”他很快在她床边站了起来,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在给她浇灌力量,
“医生说你从游轮掉到皮艇上的时候摔到了神经,再加上你在岛上长时间昏迷,才会暂时没有知觉,”他的每一个措辞都非常谨慎,神情也是严肃而一丝不苟,星子一样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只要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积极配合康复运动,可以完全恢复。”
听到可以完全恢复,米灼年氧气罩上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
他知道她在怀疑,于是握紧她的手又收紧几分,“相信我,一直以来你不都是很相信我的,嗯?”
她皱皱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是的,乔承铭不会骗她,更何况她也没有受特别重的伤,应该也没这么容易瘫痪。
……
夜深,把米灼年安抚入睡后,乔承铭走到走廊里打通了一个电话。
“龙四。”
那天在M岛对峙,风间一行五十来个人,最后只留下了龙四这一条命。剩下的都对外宣称在海上遇难而死。
龙四回了日本,但现在他的命已经在姜渝手里,所以还是听乔承铭的话,“乔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风晴子怎么样了?”
“她昨天夜里死了,全心衰竭。”
“你知不知道她怎么认识江珠儿的?”乔承铭直接地问。
“这……”龙四有些为难,“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隔着无线电也能感受到男人身上郁气森森的冷意,龙四的心一下子就慌了,“乔…乔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啊。风间他们家的医疗和杀手全都是分开的,不然那天医疗的人也不会丢下我们就走了。”
言下之意,他对江珠儿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风晴子以前来没来过中国?”
“这个……应该没有,”龙四肯定的回答,“她有先天性遗传病,他们家从小把她圈养,衣食住行都是全封闭式的。她从小就是一个医学研究的工具。所以没有机会来中国。”
“知道了。”说完就掐了电话。
江珠儿在中枪后的第三天就去世了,医生说她的生命迹象本来就很微弱,那三颗子弹几乎破坏了她整个生理系统。
她们都死了,可是八年前上海的那场火,还是烧得不明不白。
他不信一切都是巧合。
越想越心烦气躁,但眼下还有最后一条线索,那就是——陆然。
半个小时后。
陆然出现的时候,穿着军绿色的迷彩大衣,头发扎成丸子,匆匆地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
“乔先生,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事吗?”
乔承铭不想让她出现在米灼年面前,可现在米灼年这个情况,他也不放心走太远。所以只能把陆然约到了医院。
他透过毛玻璃看了一眼病房里米灼年恬静的睡颜,然后往外走了几步,对着陆然沉沉地开口,“我有事情问你,老实回答我。”
陆然一愣,她没想到自己有什么好被问的,但还是很舒心的笑了,“好啊,您问。”
“八年前,你是不是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
清秀的脸上一闪而过迷茫,随后又有些狐疑,“我……记不太清楚了,您是指什么时候?”
“八月。”
“哦,有可能的,那时候我表姐回国,我去他们家做客。”陆然如实说。
“你家楼下当时有没有发生过一场火灾?”
“这……”陆然垂了垂眸子,躲闪的神情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吗?乔先生,您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
男人面无表情,冰雪一样的眉眼,容不下一丝欺骗,把她所有的反应都收在眼底,“陆然,”冷漠威胁的两个字,“你知道我是谁,所以我问你什么,你最好不要骗我。”
兴许是被男人身上无端大盛的戾气所震,陆然整个人都向后退了两步,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面颊显得更加惨白,连嘴唇都是哆哆嗦嗦的。
“我,我没有骗您……我记得那年夏天,八月份,上海是很热的季节……然后有一天下午,我和我表姐出门买东西回来,就看到我家楼下冒烟了……然后有消防车的声音,说是着火了,我们就没上去……”
“消防报告说起火原因是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后来小区有告示……说是业主自己用火不慎,然后又没来得及扑灭,当场就去世了……”
“你在骗我。”乔承铭上前一步,浑身都浸着能把人吞噬的怒火。
陆然彻底慌了,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乔先生……我,我没有撒谎……真的是这样的……不信您可以去问问那个小区里别的业主……”
“别的业主早就消失了!”
乔承铭今夜情绪格外失控,他手里虽然拿着一把黑杖,但这非但没有减弱他的气势,反而把他衬托的内敛而残酷,整个人都透出熠熠的寒气。
“乔先生……您……”
陆然吓得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可就在这时,病房里突然响起清幽的女声。
“乔承铭?”
一道声音,立马把男人拉回了理智。
他最后看了陆然一眼,眼神很冷,随后转身旋门进了病房。
病房里,女人脸色很白,静静的,就这么看着他。
他走上前去,坐到她床边,“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没有,”米灼年已经能说话了,只是声音有些沙哑,淡淡启唇,“我醒了,看到你不在,就试着叫你一声。”
看来不是被他吵醒的,男人这才稍稍感到放松,笑了笑,“还早,再睡一会。”
米灼年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睛,“你过来睡我旁边吧。”
这个男人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了,从她失踪开始,再到她这一个月昏迷不醒,虽然她没有亲眼看到他是怎么个焦急法,但单看他眉眼下落下的那一层淡淡的青色,她就知道这些天他过的有多劳累。
原本今夜她是喊他回去睡觉的,但他说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天,他要一直在医院里守着她,哪怕去病床旁边上的沙发睡也不行。
其实乔承铭知道自己最近太累了,一睡很可能就很难醒,所以干脆就不睡了。
“我不睡了,我看着你睡。”男人果然这样说。
米灼年笑了笑,“你抱着我睡吧。”
“灼年。”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他想整晚看着她的,万一她有哪里不舒服,或者需要什么,他都可以第一时间办到。
“我没事的,你抱着我睡吧,我们好久没有抱在一起睡了,”她轻轻袅袅地说着,眉眼和声音都是如水一般的柔和,里面全是她忱忱绵绵的深情,“我当时在岛上睡的是草地,夜里面很冷,杂草也不舒服,我还发烧了,我当时就在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如果这次你能拉我去打针,我绝对不会抗议。”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乔承铭说,但白天的时候发不出声音,现在睡了一觉,声带和精神都休息好了,所以她也就都说了出来。
“后来我就想,如果我能不死就好了……”
“灼年,”乔承铭打断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说这些话,他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我抱着你睡,你什么都不要想了。”
“好。”
他把手里的拐杖轻轻放到一边,靠着床头柜。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靠窗的位置,伸手解下领带,皮带,以及衬衫的几粒扣子,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然后伸手关了床头灯。
灯灭,黑暗侵袭的一瞬间,女人就倾身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脸埋进她的胸膛,鼻尖贪婪地嗅着他专属的气息。幽微的夜幕下,幽幽的冷香,还有她同样清幽的嗓音,
“乔承铭,我爱你。”
他顿了一秒,然后同样从容地抱住她,
“我也是。”
又过了一会,他在她耳边很笃定地陈述,喉音融合着一片柔和的夜色,“比你更深,更早,也比你更久。”
我爱你,比你爱我更深,更早,也更久。
米灼年听着,有些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
“不会的,我这辈子爱不上别人了,所以你不会比我更久。”
“我也爱不上别人,”男人若有若无地叹息,漂亮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可是我会比你活得更久,因为我答应过你,要陪着你到永远。少了一分一秒都不算永远。”
“可就算我先死,死后不管是到了泰戈尔说的对面的岸,还是上了圣经里面的天堂,或者是下了阿鼻地狱里的奈何桥,我都愿意在那里等一等你。如果等不到你,我就不往前走。”
“傻瓜,”乔承铭被她这种悲观又严肃的语气惹得有些失笑了,“我们还有八十年的夫妻要做,现在担心这些干什么。”
“不止八十年……”米灼年聊着有些困了,吐字也跟着飘飘渺渺,“如果你下辈子还想跟我做夫妻,我就在岸上等你,一直等……每次都等……”
“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
夜凉如水,相拥在一起的人们,终于慢慢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