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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桑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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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桑秀

夜深了。

驿站上房里搬干草打地铺人来人去的脚步声也停下了。有人在说话。很快就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有人说:“都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随着这句话,大屋里立刻就安静下来;过了不一会,就传来时高时低的鼾声。

桑秀躺在驿站上房的里间小屋里,大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房梁轮廓呆呆地出神。她睡不着。直到现在,一想到刚才那桩事可能会带来的可怕后果,她就心就禁不住要砰砰砰地乱跳……

“刁民冒官,死罪。”

她现在后悔得不行。这事都怪她!她本来该在驿丞有误会的时候,马上就去澄清的,可她竟然会听篆儿话,把这事当成一桩无伤大雅的玩笑。唉,这是能做玩笑的事么?要是今天晚上遇见的不是那位好心的大人,要不是他替自己遮掩,他身边那个长得就像突竭茨人的军官,她刚才看见他的幞头上缀着两三颗银钉,肯定会把自己拖去见官的!那样的话,她,还有篆儿,她们都会……她一下闭上眼睛,简直都不敢再想下去。

她很感激那位大人。非常地感激。可惜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救命之恩,但是别人总是帮了自己一回,总得表示一下。可她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值钱东西,拿手的就是弹几首琴曲和跳几支舞,另外就只会长吟调。但是这些显然不能和那位大人的救命之恩相提并论。

外面还在打雷闪电,雨也下得一阵紧似一阵,雨点子敲打屋顶灰瓦发出的哗哗声密得连成了一片。屋角的某个地方在漏雨,过一会就会听到壁角边的红木大柜上发出“啪哒”一声细微的脆响。炕头灯龛里,油灯的火头被捻到了最小,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火苗在安静地燃烧着,一团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土炕头……

她偎着薄被坐起来。睡在炕里的篆儿被她的动静闹醒了,迷瞪着眼睛咕哝道:“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你先睡吧。”

“哦。”篆儿迷迷糊糊地翻了身,很快就又发出均匀的细微鼻鼾。这女娃岁数太小,元宵节时虚岁才满十二,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晚间做了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也许在她的眼里,假扮上京大官来戏弄别人,就和捏条小虫子去吓唬别人是一样的事吧。

桑秀把篆儿伸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又替她掖好被角,还轻轻地把她鬓角耷拉下来挡住鼻子的一绺头发给撇回去。借着油灯微弱的黄光,她很有些羡慕地凝视着沉睡中的篆儿。她象篆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燕州教坊里呆了快有五个年头。那时候,不论是三伏暑还是三九寒,每天鸡鸣头遍她就要爬起来,和别的女娃一起,在鞭子的督促下练嗓子、练身法、练眼力、练琴技、练鼓艺、练站、练走……甚至是练坐。她们练习这些的时候,教坊的教授和教习们就在旁边看着,当她们做错了,偶尔也会指点她们两句,但是更多的时间不是鞭子抽饿饭;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她十四岁拜师。她运气好,遇见一个善良的好师傅。师傅不仅教她技艺,也教她如何做人,更重要的是,师傅自己就是燕州教坊的一个当家红,顺理成章地,就成为她背后的一座大靠山。在师傅的呵护和保护下,加上她自己的努力,她很快也有了一点小名气。去年夏天,上京内苑在各地教坊里挑选后起之秀。本来,这种好事情无论如何也是落不到她头上的,但是她师傅当时已经和一位燕山卫署的大人要好上了,在她师傅的哀恳下,那位大人出面替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就被选送去了上京。凭着唱书《伏虎僧》和大调《将军令》,她在上京一夜红透半边天,眨眼就成了内苑第一坊的当家红。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四月初她应邀在南阳公主府献艺,过后没几天,内苑大执事就把她找去了。

她当时被吓坏了。那段时间正好碰见燕山端州的红旗报捷,教坊里有谣传说,朝廷和礼部要从内苑挑选一些人去劳军。她还以为自己不幸被挑上了。见到大执事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执事告诉她,她在教坊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考虑到她这么多年里勤勉努力,所以教坊准备提前和她解契。

解契?她当时简直就以为是自己错听了。天啦!从进教坊的第一天起,她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就是因为教坊的伎人可以用钱赎回契约,她从来都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一文一文地攒钱,就盼着能早点和教坊解契。要不是她成了玉馨坊的当家红之后,例钱和花红都涨了不少,客人们给的茶资也更多,她甚至都舍不得买几身出门家人的好衣裳。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能攒上多少。按她自己的估算,她至少还要在内苑做上两三年才能攒够赎回契约的钱。谁知道教坊竟然现在就提出要和她解契,不单不用她掏一文钱,还会倒补她百十缗,这是她这十多年里的工钱……

她现在已经不大记得自己那天都和大执事说了些什么。她就记得自己哭得很伤心。这本来是件高兴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哭。

她这次回燕山,就是为了办解契的事。虽然她的画牌随她一道到了上京,但是她的契约还在燕州。她要到燕州教坊缴回画牌,再从教坊拿回自己的契约。然后她就自由了!至于拿回契约之后做什么,她还没仔细想过。她想先听听师傅的建议再来做决定。

可这桩天大的喜事,却差一点因为篆儿的胡闹而酿成一桩祸事……

幸好那位大人并没有追究。他甚至替自己找个理由遮掩过去。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感激起那位大人来。

她知道,那位不知姓名的大人认出她了。事实上,她也记得那位大人。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由得弯了一下,谁让那位大人的相貌那么“出众”和“过人”呢?也正因为他的相貌,她差不多还记得两个人两次见面的经过。特别是第一次遇见时的印象最深。他当时提了那么多的曲名,她居然连一首都没听说过,后来再三找人打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内苑的一个老琴师告诉她,无论是《渔樵问答》还是《龙翔操》,又或者《普庵咒》和《高山流水》,古书上都没有见过记载。那个老琴师还说,虽然书上没见有记载,但也不能说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它们很可能都是在战乱中湮没散失的古曲;大赵那么大,说不定在某些地方,又或者在某些人手里,还会存有曲谱。他还推断,假如真有什么人手里保有这些曲谱的话,那么肯定不会是世家望族,而只能是那些逍遥山水间不问世间事的隐士……

她对老琴师说的话半信半疑。她可不相信那个人会是个隐士。这和她看书和听书时学来的那点常识不一样。哈,隐士不都是高冠博袖飘然若仙的么?

不过,说真的,刚才发现他竟然是个朝廷的官员时,还真把她吓了一大跳。因为两次见面都有燕山刘记货栈的高亭掌柜做陪,她还一直当他是个大豪商哩。想不到这人竟然是个官员;而且看样子,他还是个军官。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得又微笑起来。这也正符合他的模样和性格,任谁一见他,一听他说话,就知道这人非常的豪爽。嗯,就象《将军令》里的那个张大将军一样有气概!

不过“艺术家”是个什么意思?是颂扬话还是奚落人的话呢?“家”字,是“大家”的意思吧?那“艺术家”就该是奉承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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