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八年春,皇帝召已经致仕的杨阁老进京,请教政务。这样的宣召之前有过两回,杨阁老都推了,这回却欣然应允。
暮春时节,杨阁老到了京城。他见了皇帝也没什么保国安民的大道理,只是跟家常似的提到,“世间男子,能把祖先传下的基业原原本本留给儿子,也算是不辱没了。”皇帝深以为然。
谈论了一番朝中事务,皇帝受益匪浅。皇帝欲任命杨阁老为东阁大学士,杨阁老坚辞,“年迈体衰,不堪大用。”皇帝见他毫不恋栈,唏嘘一番,只好作罢。赐宝钞千贯,绫罗百匹,以为荣养之资。
杨阁老的两个孙子杨大器、杨大成,一个在吏部任郎中,一个在大理寺任少卿。等到杨阁老出了宫,杨大器、杨大成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口等着,要接祖父回家。
“不必。”杨阁老疲惫的摆手,“我和宁国公有约,送我到景福寺。”杨大器、杨大成看祖父神色不对,不敢多什么,听话的陪着祖父去往景福寺。
马车在山路上慢慢走着,颠簸、摇晃,杨阁老坐在车里,心境悲凉。当年妞妞就是坐着马车上的山,才七八岁的孩子,逃也逃不掉,一步一步迈入绝境。
走到半路,宁国公和邓麒骑马追了上来,默默跟在杨阁老的马车旁,上了山,去邓家别院。杨阁老执意要看看妞妞住过一夜的石屋,他们只能奉陪。
下了马车,杨阁老看着这座落在深山中的精致别院,好半天迈不开步子。是这里了,妞妞是被亲祖母带到这里,然后,在这里送掉半条命。
可怜的妞妞。杨阁老想起青雀拿着树枝,撅着屁股在地上划字的情形,想起青雀坐在自己怀里专注认真听讲古的情形,想起青雀剥到一个软糯香甜的栗子,甜甜笑着往自己嘴边送的情形,眼里有了泪花。
宁国公和邓麒不敢看杨阁老的神情,满脸羞愧的,把杨阁老让到石屋前面。
杨阁老看到荒野中那孤零零的、看着就可怕的石屋,怒火一阵阵升腾。这到底是关囚犯的地方,还是关亲孙女的地方?青雀,她在你们邓家人心目中,是孩子,还是敌人?!
“带我看看,青雀逃走的地方。”杨阁老慢慢的、一字一字的着,口气不容置疑。
宁国公和邓麒无话可,硬着头皮带杨阁老到了石屋后。石屋后那扇铁窗、那被利刃割断的铁条、地上的铁钉,依着杨阁老的要求,还是原状。
“妞妞,是从这里逃走的?”杨阁老伸手指着地上的铁钉,胳膊是颤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邓麒鼻子一酸,低声应道:“是,阁老大人。”
杨阁老盯着地上的铁钉看了半晌,目光投向远方,“溪在哪里?带我看看。”邓麒腿一软,差跪地上。溪,从这里到溪,那是很远很远的一段距离。
年迈的杨阁老,跟着邓麒,一直慢慢走到溪边。在溪边神色凄然的站了会儿,又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回来。
宁国公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羞惭的不出话。邓麒走这一趟,跟受酷刑似的,渐身难受。他每走一步,都要想到青雀挣扎着一一爬出去的身影,心疼的快要发狂。
“妞妞一路爬过去,流了一路的血。”杨阁老伸手指指溪的方向,声音悲怆苍劲,“人儿,流了这么多的血,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父精母血,她都还了!从此以后,请你们放了青雀,再也不要试图把她关到笼子里,再也不要拿你们的亲情去捆绑她、束缚她!”
“妞妞如果不是因为姓邓,断断落不到这步田地!你们既然保护不了她,就放了她!”
宁国公沮丧的垂头不语,邓麒痛哭失声,“只要妞妞还活着,只要妞妞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不要她姓邓了,不要她认祖归宗了,也不要她孝敬曾祖母、孝敬祖母。青雀,爹爹的青雀,只要你好好的,爹爹什么也不求了。
杨阁老在石屋后伫立良久,长叹一声,转身下山。
下山后,杨阁老马不停蹄去了王堂敬家里。王堂敬起身相迎,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两位老朋友相对唏嘘,感概万千。
王堂敬的身边,站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亭亭似玉,灼灼如花。正是王堂敬的外孙女,祁玉。
杨阁老定定看着她,“成化十三年,青雀六岁。英娘在宁国公面前侃侃而谈,讲述她出生那天的风风雨雨、前前后后,她趴在窗户上偷听。妞妞听到她出生之时你要溺死她,没有恨你,没有怨你,她,她是女孩儿,一样能重建三千铁骑,重建祁家军!”
祁玉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想什么,却没出口。
“成化十四年,青雀七岁。宁国公府派去的信使只对她了一声,你富贵了,宁国公府要对你不利,妞妞便不管不顾的要来京城保护你!”
“她在杨集过的无忧无虑,她来京城,为的是要保护你!”
祁玉站立不稳,跌坐在椅子上。
王堂敬见她脸如白纸,心中颇为疼惜。想想乖巧可爱的青雀,又觉惨伤。青雀,妞妞,你比你娘懂事多了。
杨阁老冷冷道:“当初是邓麒骗婚也好,是你自己一时软弱也好,青雀可曾做错什么?孩子才生下来,只有一大,稚嫩脆弱,全靠父母怜惜她、疼爱她!祁大姐,薛夫人,妞妞对你只有孺慕之情,把你当仙女来敬爱,你对她如何?你这做母亲的,难道从来不觉惭愧?”
祁玉捂着脸颊,肩膀一抖一抖,无声哭泣。
王堂敬看看老朋友,看看外孙女,唯有长叹。玉儿,老杨话虽不中听,却有道理。你是妞妞的亲娘啊,你疼疼孩子怎么了,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