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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三百一十一却道当时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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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匆匆进来,对季平琰低语几句,季平琰听了,便与这人一起出去,师倾涯待在屋里,独自坐了片刻,觉得不耐烦,便起身出屋透透气,他对万剑山颇为熟悉,信步走着,准备到千醉雪那里,不一会儿,他进了一处清冷的院子,却听见隐隐的琴声传来,师倾涯扬声道:“千叔父,是我,倾涯!”说着,就快步走去,正值此时,却见前方不远处忽然白影一闪,师倾涯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看去时,却见一个人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里。

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挺拔的男子,一头漆黑长发微微随风翻飞,头上戴着红玉冠,锦袍间束着朱红色金龙嵌玉带,一只耳朵上戴着一枚红色坠子,光洁的额头之上,一道长长的殷红印痕如同鲜血涂抹而成,仿佛宝石般猩红的双目中却是纯净如水,能够将人心中的一切杂念都涤荡一空,男子鼻梁很高,形状美好的菱唇微抿,他的眸色幽深而平静,然而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使得他看人或物的时候,目光必须往下,如此一来,给人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以及聛睨一切的威严,仿佛是在俯视众生一般,此刻男子负手立在当地,满院银白之中就似染上了一笔浓色,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已占尽风流。

师倾涯呆呆看着,这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虽然有着与他相似的五官,但在那张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的面孔上,却是没有任何温润柔美之态,幽冷的凤眸之中蕴藏着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那是会被蛊惑的深沉,不必再多说,师倾涯只需一眼,就已知道他是谁。

彼时花木疏落,枯枝瑟瑟,清冷的日光落在男子身上,将长发染成了淡墨色,带着耀目的风华,这时男子却看着师倾涯,眼中波光流转,道:“……是涯儿么,过来,让本座看看你。”那是明亮中略带低沉的声音,难以形容,听在耳中便让人生出熨帖无比的感觉,师倾涯仿佛被蛊惑了,他慢慢走过去,来到男子面前,那高大的身材令人必须仰望,置身于此,就如同无数鲜花凭空绽放,恍惚中仿佛能够闻到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男子宽大的袖中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手,轻轻摸了摸师倾涯的头顶,明明只是个很普通的动作,但由他做起来,却优雅得令人窒息,

男子面容静好,低头看着师倾涯,柔腻如脂的雪白手指抚上男孩的脸蛋,道:“……本座是你父亲,涯儿,你可还记得么。”师倾涯心跳如鼓,仰头看着俊美如太阳一样耀眼的男人,男子的眼眸如同宝石般闪亮,而宽厚的双肩则产生了令人心生敬畏的压迫感,身材极其挺拔修长,与师祖连江楼十分相似,只是对方的面孔并不是连江楼那种棱角极分明的样子,但看上去却仿佛有着能够让整个天下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对方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华贵的衣裳仿佛将周围整片区域都染成了一样的颜色,五官清晰而夺目,仿佛天上地下唯一的高贵神祇一般,世人皆谓他是魔,可此情此景,即便谪仙也不过如此了罢……师倾涯喃喃道:“父、父亲……”男子微微一笑,顿时仿佛云破日出,将整个大地都照亮,他端详着师倾涯,道:“你长大了许多,上次分开的时候,你还很小。”

师倾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呆呆看着对方,男子却忽然问道:“涯儿,愿意跟本座回摇光城么?”那声音那容色那气度,似乎世上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男人的任何要求,师倾涯也几乎下意识地点头了,但他突然滞了滞,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定定瞧着男子,终于有些艰难地缓缓摇头,男子似乎并不意外,淡淡一笑,道:“也对,你和你哥哥一样,已将断法宗当成了自己的家,本座这个做父亲的,反而要排在后面,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师倾涯听到这话,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对方说得没有错,男子淡淡地笑了笑,道:“好了,你出去罢,本座有话要与你千叔父说。”话音未落,就见男子大袖一挥,师倾涯顿时身不由己地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送了出去,一直落在了院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琴声已经停了,师映川向前走去,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屋内撩帘走出,来到廊间,男子黑衣素带,五官极清秀,一如当年,他站在那里,看向师映川,凝望着,双目中流露出了一丝丝说不清的东西,与从前相比,似乎有所不同,师映川停下脚步,道:“接到你晋升宗师的消息,你我二人相识多年,我总该来道个贺……十九郎,恭喜你了。”

千醉雪静了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男子,道:“……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实在冒险。”师映川负手淡笑,道:“你莫非没有发现么,你如今也是宗师,刚才我到万剑山,你可曾察觉?直到我进来院内,你才知道。”顿一顿,面上自有桀骜之色:“我师映川若想走,天下之大,又有谁能拦我?”千醉雪闻言,神色一动:“你已走到了那一步?”师映川淡淡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一时两人相顾无言,师映川点点头,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告辞。”他转身正欲离去,千醉雪却突然道:“等一下。”师映川止步,回身看去,千醉雪站在廊间,衣摆在风中翻飞,他缓缓说着:“我现在很犹豫,因为我不知道究竟应该留在万剑山,还是应该投奔你,在闭死关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师映川眉头一跳,面露意外之色,却是失笑道:“投奔我?我知道你一向并无虚言,但此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千醉雪没有解释什么,却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是诸人之中第一个晋升的?要知道季玄婴等人的天资与悟性,决不在我之下。”

他不等师映川开口,便已忽然淡淡笑了起来:“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自然比其他人走得要容易些。”

千醉雪看着师映川面露疑惑之色,就道:“你刚才说难以相信我会考虑此事,的确,千醉雪永远不会作出这个决定。”他顿一顿,终于沉声说出:“……但李伏波,却会这样做。”

师映川的双眼猛地微微睁大,眼中露出明利的光色,这光芒之强烈,刺得人双目生疼,他笔直望着千醉雪,低声重复道:“李伏波,李伏波……”念了两遍,忽然提高了声音,心下百转千回,说不清什么滋味,这一刻,甚至连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师映川还是宁天谕,只微笑起来,笑得灿烂,他一字一句地道:“李伏波?大司马李伏波?军神李伏波?”

千醉雪微微欠身:“我早已想起从前之事,只是那时还有许多旧事未曾记起,况且当时你我之间又已断了夫妻之情,但如今前尘尽数回转,我也已经恢复宗师之身,思及往事,终究还是不能放下,所以这几日,我一直在等你,若你来,我便跟你走……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彻底想清楚,直到刚才我才终于让自己作出了这个决定,因为到最后我才发现,其实跨过这条线并不是那么难,只看是究竟为了谁而已。”

这个有着清秀五官的男人平静如水,注视着不远处的人,他的君王:“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是真正的泰元帝,但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师映川静静看他,千醉雪眼望男子,不论岁月流逝了多久,他还是记得这个人,千醉雪徐徐朗声道:“……当年臣为陛下开疆拓土,如今,可还需要臣为陛下争战天下么?”

师映川突然大笑,他感到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脱束缚,在沸腾,他笑道:“当然,十九郎,我求之不得,你来助我,自然最好不过。”千醉雪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他一拂袖,院门打开,在外面偷听的师倾涯猝不及防,差点栽倒,千醉雪微微弹指,信封便被丢进师倾涯怀里,他看了一眼已经呆住的男孩,道:“把信交给剑宗。”话音未落,师映川却是长笑而起,一把扯过他的手,袖中北斗七剑跳出,两人飞身立于剑上,转眼间就已消失在天边。

这一年的冬天,除了青峡平原一战的惨烈之外,原本最惊人就是万剑山千醉雪一举破关而出、晋升宗师的消息,但紧随其来的,却是千醉雪决然叛离宗门,加入青元教的爆炸性新闻。

而此时在摇光城,师映川站在一株桃树旁,手抚树干,道:“梳碧她就葬在这里,她和你一样,也是曾经我身边的人……她是桃儿,你还记得么?”千醉雪看着那桃树,道:“原来是她。”师映川静了片刻,回身说道:“当初你应该是在北疆罢,后来怎么样了?”千醉雪眼中有淡淡的追忆之色,道:“当时我日夜兼程赶回大都,但已经迟了数日,连皇上的尸身都没有找到,后来我杀入宫中,想要为皇上报仇,但仅凭我一人,如何能扭转大局,最终力竭而死。”

师映川默然,忽又语气平平道:“……愚蠢。”千醉雪不置可否,眼中却有一丝微微的笑色,脸上的笑容有如阳光般明净,师映川看着千醉雪,或者说曾经的帝国大司马李伏波,在师映川看来,这几年对方的变化似乎不小,那样的安稳沉静,师映川雪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笑意,且似涟漪一般渐渐扩大,千醉雪缓缓低下了身子,单膝跪于男子面前,低下自己骄傲的头颅,他将男子的一只手拿起,放在自己的肩头,沉声叹息:“陛下,李伏波……回来了。”

……三月,千醉雪擢升青元教大统领,率教中铁骑六万,挥师南下,同年四月,裹挟流民坑杀金昭国三十万青壮;

……同年六月,千醉雪率重甲士围剿高月宗,平吕王师远尘亲率精兵十二万协助,高月宗灭宗,万剑山援手不及;

七月……

无尽的苍穹下,生灵如同蝼蚁,在鲜血与战火中苦苦挣扎,繁华的城池被摧毁,无数乡村小镇在铁蹄下化为废墟,生命在战争中早已变得无足轻重,兵戈与死亡成为了主题,没有人能够逃脱,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普通人,则根本无法反抗这样的命运。

大周,摇光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季剪水一字一字地认真念着纸上的字,俊秀的小脸如同刚刚绽开的鲜花,眉目十分灵动,待日后年纪长成,必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师映川放下笔,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淡淡笑道:“怎么,你不去随先生读书,倒来本座这里偷懒,被你碧鸟嫂嫂知道,自会罚你。”

季剪水吐了吐舌头,笑道:“先生今天身子不适,给放了假的,我可不是贪玩不读书,表哥你冤枉人。”师映川笑了笑,他微微轻凹的眼窝在眉弓下投出一片淡薄的阴影,配上高挺的鼻梁,使得严肃时的威仪令人心颤,而这样笑起来时却显露出令人惊讶的如沐春风之感,他拍一拍男孩的头,道:“好了,去玩罢,本座还有事。”季剪水拉住男子的袖子一扯:“嫂嫂那里今天会做鱼羹,表哥中午过去跟我们一起吃饭罢。”

师映川道:“本座有事要做,今天就不过去了。”季剪水略觉失望,不过他并不是任性的孩子,当下便乖乖地出去了,师映川洗了把脸,走到室外,夏日里的风有些燥热,他站在廊间,随意逗弄着拴在金属架子上的白鹦鹉,这时晏勾辰从远处走来,笑道:“好悠闲。”师映川扭头看向对方,道:“这么热的天,这太阳还没到中午就火辣辣的,你不在宫里待着,倒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莫非有什么正事不成?”晏勾辰来到他面前,道:“难道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能来找你了?我想见你,自然就来了。”师映川扬眉一哂:“你倒是整日里甜言蜜语……”

他二人随意说着闲话,就一起进到里面,晏勾辰道:“近来捷报不断,谁也不曾想过,千醉雪此人竟是用兵如神,实在让人意外。”师映川闻言,但笑不语。

两人说了一番正事,由于天气炎热,因此师映川纵然早已不畏寒暑,也还是穿得极清凉,眼下披着一件宽松的玉白色薄衣,襟口用金线掺红丝绒攒成一枚枚桃花扣系住,腰间随意挽着一条金色腰带,这衣料的质地极为轻软凉薄,越发衬得男子身材颀长高大,整个身躯呈现出一种黄金比例的流线形态,眉宇间一缕淡漠之色,浅若无痕,晏勾辰看着,心神微醉,固然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与自己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看过千遍万遍,但此刻看在眼里,犹如美玉雕就,殊丽不可方物,依然令他爱恋不已,晏勾辰上前,伸手去解师映川的腰带,师映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这青天白日的,就要大喇喇地干这种调调儿?”

晏勾辰当然不会有什么羞窘之类的情绪,只笑吟吟地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不是映川你说过的话么?”师映川笑而不语,晏勾辰一只手仔细抚摩着男子的面部轮廓,又随之向下,摸上了那强健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肌肤的弹性与紧实,想到这个完美的男人是自己的枕边人,晏勾辰顿时一股熊熊情火升腾起来,一时间不由得就有些心神俱醉之意,然而就当两人渐渐耳鬓厮磨,气氛开始暧昧火热之际,却有人匆匆赶至,在外面尖声道:“……陛下,刚从九王府传来的消息,九王……不,庶人晏九,已经不成了!”

乍听此言,晏勾辰顿时猛地一震,室内的旖旎气氛当即消散,师映川皱了皱眉,将衣衫整理一下,道:“罢了,你去看看罢。”晏勾辰顾不上说什么,出了内殿,向那传信之人问道:“他……小九如何就突然不成了?怎的从未有人对朕说起他那边的事?”那内监窥着他脸色,嗫嚅道:“陛下当年下诏废其爵位之际,就已说过自此与晏九生死不见,因此这次晏九暴病,奴才们原本也不敢说与陛下知道,但如今晏九眼看着已经是不成的了,奴才这才……”

晏勾辰面色阴沉,把袖一甩,也不再看这内监,只命人备马,一时他轻车简骑径直赶到九王府,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哪里还有当年的富贵景象,晏勾辰一路来到晏狄童的住处,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气,室中仅有两三名婢女,一个年纪早已不轻的太医正在给床上躺着的人诊脉,面色凝重,晏勾辰这样闯进来,一干人顿时被唬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的面貌服饰,当即纷纷跪下,口称万岁,晏勾辰哪里理会,只问那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头也不敢抬,慌忙道:“回陛下的话,九王……庶人晏九,乃是强行练一门邪功所致,现在看来,应该已有数年之久,这次却不慎致使走火入魔,筋脉已断……”

晏勾辰听了,就知道晏狄童必是这些年里又有所图谋,只是却功败垂成,他听太医说到‘走火入魔,筋脉已断’八个字,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已断绝,知道这是必死无疑的了,无论如何也挽救不得,晏勾辰一时间默然立在当地,片刻,挥了挥手,将室内其他人都摒退,自己走到床前,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晏狄童,此时晏狄童躺在床上,明明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然而一头长发却是灰白之色,面目虽还俊秀,可眼角却分明有了淡淡的细纹,气息微弱,晏勾辰纵然恨他当年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一己之私而胡作非为,但想起过去兄弟二人之间的亲密,多年来的感情,那无数画面浮现在眼,一幕幕仍如昨日一般,此时此刻,心海不由得泛起一阵波澜,难以自已,他缓缓弯下腰,道:“九弟……”

晏狄童此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按理说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冥冥中自有一种力量驱使,他却是微微睁开了眼,目光散淡,但他终究还是看清楚了床前站着的人,那张脸,是他心心念念、在梦里无数次见到的面孔。

晏狄童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他艰难地伸出手,伸向晏勾辰,晏勾辰沉默,但却俯身靠近,将右手递了过去,晏狄童一把抓住兄长的手,紧紧攥住,然后颤巍巍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然而神情却是怅然,晏勾辰忽然间只觉得一股辛辣的感觉猛地涌上心头,眼睛顿时微微有些湿涩,这时晏狄童似乎攒足了力气,张了张嘴,终于沙哑道:“……哥……我不……后……悔……”最后两个字时,他声音已是渐渐低了下去,说完这一句,晏狄童两眼定定看着晏勾辰,脸上的表情就此凝固。

--只这一句,只这一眼,就此诀别。

晏勾辰突然重重攥紧了晏狄童的手,这是他的弟弟,血脉相连的兄弟,也是当年相依为命的亲人……然而,只一瞬间晏勾辰就恢复了平静,他重重吐了一口气,竭力收敛心神,化解心头的激荡,他轻轻松开了晏狄童已经开始失去温度的手掌,伫立于床前,久久之后,晏勾辰低声道:“小九,不要怪朕,毕竟朕……是一国之君。”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晏勾辰站在床前,面色平静,然而突出其来的泪水,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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