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略在院子里将剩下半根烟抽完,跨过台阶进了后厅。
后厅有些乱,几张石桌拼成的工作台上扔满了生活垃圾,雕玉的小工具和图纸被丢得到处都是,以前插画笔的小筒子被拿来当了烟缸,里面装着没有倒尽的烟灰和烟头。
那些人应该在这地方藏了好几天,关略沉沉出了一口气,转身又看到最里面靠窗有套独立的桌椅。
关略走过去,将桌子上的台灯打开,白亮的灯光照出一片飞舞的扬尘,扬尘之下是灰蒙蒙的桌面,桌面上散乱放着一些锉刀和碎玉,右手边是成卷的图纸,图纸上随意扔着一双棉布格子的护袖和同花色头巾,可能因为时间比较旧了,头巾的颜色已经有些湮掉。
左手边是一台老式复古电话机,上面同样蒙了一层灰,电话机旁边是一只锡制烟缸,缸里横七竖八许多烟头,再过来是笔筒,筒子里插着几支笔,可惜笔帽都没有了,有两支上面还绕了几根黑色细细的发圈。
关略就笃定那些发圈都是那姑娘的,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坐在这片灯光下悉心雕玉的场景。
一定是闷着头吧,手臂上套着护袖,头上裹着头巾。
以前她是长发呢,发梢微卷,浓密地铺在脑后,雕玉的时候她应该会扎起来,或者干脆直接盘到脑后,露出一大截细细长长的脖子,累了或许会抬头,看着窗外那一小方天空,运气好的时候还会看得到星星……
关略一屁股坐到了那张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着,心想以前那姑娘也会经常坐在这抽烟吧。
说实话关略以前很喜欢看她抽烟,细细长长的烟被她捏在指端,再送到嘴里叼着,她嘴型很好看,唇瓣不厚不薄,颜色粉嫩,上瓣唇角有些微微往上翘,不笑不动的时候就看上去特别倔强,可一旦抿唇抽烟上唇的棱角就会被稍稍拉平,身上那股倔劲会淡掉几分,剩下就只有眼角眉梢被烟熏出来的媚。
媚啊…特别是她事后抽烟的时候,总是喜欢光着身子黏在他胸口问他要烟抽,边抽还会边撩他,又浪又好看。
关略忍不住又咬了咬牙槽,心里疼得几乎快喘不过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这姑娘,找死么?
他摸了摸额头,将心里痛苦的情绪压下去,随手又将面前那卷图纸捞过来打开,图纸都比较大,上面画着各色玉雕作品的三维模子和细节,有些是电脑制图,关略也看不懂,卷起来想放回去,可突然从里面飘出来一张纸。
一张普通的A4纸,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还被撕了一点边角,上面有明显的折痕和印子,感觉曾饱受过凌虐,上面用铅笔浅浅勾了什么图案和字迹,只是年代久远已经有些看不清。
关略将那张纸凑到了灯光下面,看了一会儿勉强看出纸上画了一块锁牌和钥匙的图案。
锁牌上还有类似于麒麟或者龙凤的纹路,只是纹路已经模糊了,不过旁边那枚钥匙轮廓很清晰,关略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沈春光腕上戴的那枚,只是图纸上画的明显要精致很多,反而显得她手腕上戴的雕工拙劣。
关略再看了眼桌面上被割下来的碎玉,不禁心口一疼。
那枚钥匙应该是她三年前雕的吧,那时候唐惊程的右肩受了枪伤已经无法拿锉刀,却硬是要把自己闷在工作室里两天,最后也就雕了这么一套不成器的锁牌和钥匙。
关略拿着那张A4纸觉得心里沉得厉害,也就是说她手腕上那枚玉钥匙是她离开云凌去缅甸之前就有了的。
三年前就存在的东西,陪着她经历过了一场生死。
纸上锁牌和钥匙的图纹下面还有两排字。
字迹很轻,有些潦草,关略将桌上的灯光又调亮了一度才勉强看清几个字。
“平安…福…岁岁……”默念在心中,第一排也就寥寥几个字,关略大抵也能猜到应该是一些“平安喜乐”之类的吉祥话,可能是雕这一副锁牌和钥匙的用意吧。
可第二排字比第一排笔迹更轻更潦草,关略废了老大劲才看懂一点点。
“种子…发芽了…水……”他直接念出来,某个泣吟般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
“关略,你是给过我希望的人,你在我心里放了一颗种子,现在种子已经发芽了。”
“发芽了,然后怎么办?”
“然后你得给她水喝,让她湿润,不要让她死。”
这是三年前唐惊程对他说过的话。
“种子,发芽了,水在哪里?宝贝,妈妈给你湿润,你要平安出生…”后面一句话的字迹已经被岁月抹掉,关略怎么也看不清楚,可最后落款有日期,是三年前那个夏日的某一天。
这天之后没多久唐惊程便跟着苏诀去了缅甸,随后传来她在帕敢矿区的一场暴动中不幸去世。
可是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宝贝,妈妈给你湿润,你要平安出生…”
你要,平安出生…
关略突然觉得身子一晃,浑浊的思绪中被残忍劈开一道口子。
“……从我刚才的检查和这么多年的妇科经验而言,沈小姐应该小产过……”
“沈小姐的子宫明显做过引产,当时那孩子应该已经很大了,起码16周以上,可能因为某些意外导致孩子胎死腹中,不得不事后做手术将死胎取了出来……”
关略捏着手里那张发软发皱的A4纸,所有记忆如猛浪翻滚而来。
院子里的风更大了,满地的黄叶被卷到半空中,月夜之下是谁在悲鸣,又是谁被湿濡模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