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还没亮,患着重感冒的张继还在睡梦中,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惊醒了,这撞击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厚重而猛烈,茶几上的茶碗和烛台被震得嗡嗡作响,一缕灰尘自屋顶上飘下,落到烛苗里,激出一片火星。张继知道,这震动是英舰上威廉大炮发射出的炮弹击中大沽炮台城墙时发出的。
张继立马起身穿衣,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形成了良好的习惯,每天睡觉前都将衣服、令旗、腰牌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枕下还压着一柄剑,也算得上是枕戈待旦了。
张继匆匆结束整齐,提剑正要出门,房门却被推开了,一个一身戎装的青年人带着几名戈什哈拦住了张继。
张继一看,正是曾国藩的贴身护卫兰京,怒道:“英舰炮击大沽,你不赶紧护着中堂大人,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兰京垂头道:“张大人,是中堂大人命卑职来保护您的,他说您大病未愈,不宜出门,更何况前线吃紧,您也不能以身犯险。”
张继焦急万分,指着兰京沉声道:“你的职责是保护中堂大人,不是保护我。中堂大人现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兰京头垂得更低了,嗫嚅道:“中堂大人刚刚赶往大沽去了”。
张继急火攻心,怒吼道:“中堂大人现在是三军主帅,关系着战事成败、国家安危。你马上带我赶赴大沽,我告诉你,中堂大人若有一点儿闪失,我剥了你的皮”。
兰京和文冠英一样,祖上就是曾家的佃户,他自己从十五岁上就作为贴身护卫,跟着曾国藩征战沙场,曾国藩对他视如己出,他也视曾国藩如父,曾经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将曾国藩从战场上救下来,深得曾国藩的信任。他今天原本也想护卫着曾国藩到大沽以防不测,但是终究不敢忤逆曾国藩的号令。现在,张继的这道命令正合了他的心意,他也不再担心曾国藩会责罚他。于是,兰京双手抱拳,喊道:“得令,所有弟兄随我护送张大人去大沽,备足所需物品,骑快马走。”
曾国藩此时也刚刚到达大沽炮台城墙下,不仅那撞击声比先前听得更加清晰,还能看到远处城墙上滚滚黑烟已经遮天蔽日。
炮弹击中的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之一,它从明嘉靖年间开始修筑,之后的历代中国政府又不断地加以扩建和休憩。清嘉庆年间,又在城墙南北各加剪了一座炮台,现在已经初具规模,它是中国海防的主要依靠,素有海门古塞之称。
但是,现在每一枚炮弹都能把城墙击开一个大缺口,就好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巨人啃了一口一样。
曾国藩看着海上冉冉升起的朝阳,悲哀地想,这黎明更像是冷兵器时代的黄昏,不知,是否也是大清帝国的黄昏。
曾国藩正在发愣,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正是张继、兰京一行人。
两人心意相通,也不再做无谓的坚持,携手走上炮台后面的靖海山,那里是方圆数十里的制高点。
张继接过曾国藩手中的望远镜,向远处的海面张望过去:
海面风平浪静,只见水天相接之处,数十艘英国炮舰一字排开,左舷对着炮台,那些炮舰都是清一色的上下三层,每层各十五门炮,都是英国斯蒂文森军工厂新近研制的威廉大炮,火力惊人,这排炮舰之后大约一海里处,又是一排军舰,但是已经看不大清楚,大约是运兵船,等待炮击结束后搭载海军陆战队登陆作战的。
张继不禁忧心忡忡。这支英国舰队阵容整肃、进退有据,显然是久经战阵的。他们又刻意挑选今天这个晴天进攻,十分有利于对目标进行精确射击。最关键的是,大沽炮台所装备的红衣大炮还是康熙年间的产物,有效射程远远比不上英国炮舰装备的威廉大炮。大沽炮台发射出的炮弹只能打到距离英国舰队数海里的地方,落在海面上,激起一层浪花。英国炮舰发射的炮弹都精确地落在大沽炮台上。只能被动挨打却无力还手恐怕是世上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事儿,这一刻,张继总算是直观地感受到军事工业落后于人的痛苦了。
张继沉默片刻,对曾国藩道:“中堂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迟早得被拖垮在这炮台上。为今之计,只有先行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