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刚亮,太阳的曙光照进树林,昨夜大战之后,满目疮痍的景象,让陈子墨和张有归瞠目结舌。只见树林深处,方圆数百丈范围内,大地被打沉一丈,里面铺满了木屑和败叶。
因为瘦马被蟊贼打跑,马车孤零零的停在烧毁的山神庙前,歪斜在那条杂草丛生的官道上。没了马,车便成了累赘。二人整理好衣物,打了两个包裹背在背上,便往南方行去。
昨夜那一场大战,陈霸仙所展现出来的强绝杀力,对张有归这个黑水镇少年,产生了极大冲击。他更是对陈子墨的身世来历,震撼不已。
“大老表,你家老爹好猛啊。”张有归赞叹道。
陈子墨一个蹦跳,笑道:“那可不,我老爹以前可是九境巅峰的兵家修士,还是杀力极大的兵形势大宗师呢。”
张有归不懂什么兵形势这些个兵家流派,但是从陈霸仙展露出来的手段,确实对得起大宗师这个称谓。
“大老表,我也想修行了。”张有归钦羡道:“我也很羡慕那些个飞来飞去的天上仙人啊,御空飞行,再远的地方都不用走路,怪累的。”
陈子墨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看你根骨奇差,这辈子都别想飞来飞去了。”
张有归嗤笑一声,不满道:“你才多大,会看人根骨好坏?”
陈子墨讪讪一笑,说道:“摸摸自己脸上的汗水,都快汇流成河啦。”
张有归果然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汗水如雨滑落,沾满手掌。
“都是刘娘娘搞的鬼,要不是她在我体内种过鬼胎,伤了生命本原,我身体也不至于这么虚的。”张有归泄气道。
张有归谄媚笑道:“大老表,要不再给我来几颗丹药,固本培元一下?”
“滚!”陈子墨拔腿就跑,根本不想理他。
张有归跟在后面嚷嚷追赶,两人在山林间狂奔,你追我赶,好不欢快。陈子墨最后实在忍受不了张有归的死缠烂打,只得给他一颗丹药,耳根子才清净下来。
走出山林,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松江从此横穿而过,向南方奔腾而去。
在二人前行的道路上,有一座不大的城镇。陈子墨快步上前,看到城门上悬挂着一块巨大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扶余城。
“二老表,扶余城作何解?”陈子墨疑惑道。
“这扶余城,原先叫濊貃城,本是扶余国的都城。后来扶余国被大夏王朝所灭,至此国除。扶余人自称亡人,为纪念故国,便将名字改成了扶余城。”张有归活如一个老学究,对扶余城的过往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濊貃城又有什么典故?”陈子墨好奇的问道。
“濊貃本是扶余人的族源名称,在扶余国还未建国之前,他们都自称濊貃人。濊和貃都是这个族群的两大族源,就好比华夏族之于炎黄。”
“濊和貃作何解?”陈子墨打破沙锅问到底。
张有归翻了个白眼,进而洋洋得意道:“濊,是拟声字,形容松江的水流声。貃,指白山黑水间出没的熊。”
陈子墨哈哈大笑道:“二老表,你很适合读书,不适合修行。”
张有归悲叹一声,接着贱贱的说道:“大老表,要不再来五六七八颗丹药?”
陈子墨拔腿入城,留给张有归一个后脑勺。
扶余城,与其说是一座城,倒不如说是一座规模稍大的镇子。城墙不高,比起龙原城的十丈高墙,这里的城墙只能算是一道不矮的栅栏。
或许是年久失修,城墙上爬满了荒草。甚至有的地方,墙体坍塌,出现一个巨大缺口。
街上行人很少,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显得病殃殃的,毫无精气神。
陈子墨纳闷,这种状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座城,所有人都犹如恶鬼附身一般。
他突然心生警觉,这些人的状态,不就是黑水镇张府和李府中人,被种了鬼胎的样子?
“二老表,有点奇怪啊。”陈子墨说道。
“别大惊小怪,如果是你世代为奴,被人奴役几千年,能高兴得起来才是怪事。”张有归见怪不怪的说道。
“啥,世代为奴,还被奴役了几千年?”陈子墨瞠目结舌道。
“扶余国是中土神州东北最早建立的国家,和夏王朝比也毫不逊色。在两千年前,夏王朝国势鼎盛,向四面八方扩张的时候,扶余国是抵抗最顽强的国家。”张有归感叹道。
“相传,那一战打下来,大夏死伤惨重。夏后便对天起誓,濊貃城破后,要让这里的人世代为奴,永不翻身。”
陈子墨点了点头,说道:“难怪你会说扶余人自称亡人,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辛密。”
张有归感叹道:“夏商周易代,扶余人都没能摆脱被奴役的命运。以前被夏王朝奴役,后来被孤竹国奴役,现在被渤海国奴役,估计不久又会遭到鬼方奴役了。”
陈子墨悲从中来,一联想到自己一家子,被人当作棋子,任人摆布。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奴役?
命运的绳索在别人手里,自身反倒像个牵线傀儡。
悲伤归悲伤,可怜归可怜。但这一切,陈子墨目前还无法改变。但他不会认命,不会任由这种事在自己身上永远延续下去。他要改变,要变强才能改变。
两人穿城而过,见到他们的扶余人无不低头,眼盯地面快步离去。
来到一家餐馆,陈子墨和张有归点了几个小菜。二人一路行来,只顾着悲伤,赶路和打杀,还没好好吃上一顿饭菜。
两人狼吞虎咽的吃过饭,张有归的官银被蟊贼抢走,最后在山神庙的大火中化成一滩银水。这好歹让他们用起来方便不少,不会被人误认为是劫官银的大盗。
结过账,陈子墨问小二哥这里有没有买卖马匹的易市,他想买两匹马。
小二哥见二人穿着得体,尤其是张有归那一身丝质布料,更是凸显出他的身份不凡。
几千年的奴役,让扶余人彻底丧失了生而为人的胆气,店小二体若筛糠,唯唯诺诺的说道:“两位小老爷,扶余城这种小地方没有马匹交易的市集,如果你们要赶路去南方,可以乘船走松江水路。”
陈子墨给了小二哥一颗碎银子,算是探路的小费。在店小二点头哈腰的恭送下,两人沿着店小二指点的路径,往松江渡口走去。
出了城,他们来到松江水岸。这里竟然比扶余城中还要繁华,南来北往的商旅在此登船下船,热闹非凡。
陈子墨看到很多身着破烂的扶余人,在帮助商旅上下货物。本来就吃穿不好,身体瘦弱不堪。肩上扛着沉重的货物跑上跑下,双股颤颤,大有被压断腰,折断腿的悲凉景象。
雇用他们的商旅非但没有可怜他们,反而大声呵斥,怒骂。更有甚者,还要用皮鞭狠狠抽打,一边催促他们加快步伐上下货物,一边叮嘱他们务必小心,别磕着碰着损坏了。
陈子墨到底还是个孩童,这种不拿人当人的凄惨景象,他何曾见过?
如果说在蓟州军镇北面的森林里,他虽憎恨妖兽横行吃人,但多少心里还能接受。
毕竟妖兽不是人,是畜生。
但眼前的一幕幕,着实让他有些不忍,让他愤恨难平。
人与人,为何要如此?
张有归拍了拍陈子墨肩膀,说道:“大老表,我爹曾说过,天下不平事十之八九,你管不了那么多的。”
陈子墨愤懑道:“楚爷爷曾说过,有不平事,可一剑平之。”
张有归叹息一声,没有接话。他看向松江渡口,扶余人肩挑背扛,商旅盈指气使,他甚至有些怀疑老爹藏书楼中,儒家典籍中的某些道理,到底对不对。
儒家至圣曾有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扶余人因为抵抗大夏,战败之后,就该理所应当的世代为奴么?
陈子墨和张有归看着松江渡口,沉默不语。突然,一个讥笑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一剑平尽天下事,好大的口气。”
陈子墨转身,看到一个身着雪白长衫的青年男子站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男子腰间佩剑,手持折扇。虽然是仲秋时节,天气凉爽。但男子依旧扇风不止,煞是风度翩翩。
张有归扯了扯陈子墨的衣角,轻声说道:“王玉珂,是玉虚宗的弟子。”
陈子墨疑惑的问道:“你认识他?”
张有归点点头,说道:“几年前在龙原城,他跟随其师父来侍郎府找我爹,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小家伙,我看你背着刀,不像个剑客嘛。”白衣男子拍拍腰间佩剑,爽朗笑道。
陈子墨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白衣男子。
“走吧,别和他一般见识。”张有归拉着陈子墨往渡口走去。
白衣男子笑道:“张公子,故人相见,也不打算打声招呼吗。张本睿的家风,恐怕没这么不堪吧?”
张有归死死抓住陈子墨的手,面色阴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白衣男子见二人没有停下来和他说话的意思,便放声大笑道:“张本睿也不过如此,教养的儿子原来如此不懂礼数,有愧于他渤海国大儒的名头啊。”
陈子墨站定,准备回去和这个玉虚宗王玉珂说道说道,却被张有归拖住,加快步伐走向渡口。
“张有归,他骂你老爹呢?”陈子墨义愤难平的说道。
“让他骂吧,又不会掉几斤肉。”张有归沉声道。
“你受得了?”陈子墨说道。
“又打不过他,还能怎样?”张有归反问道。
“他很厉害吗?”
“五年前,他刚刚二十岁,就已经是元婴境修士了。对于这种修道奇才,五年后谁都不敢保证他没有突破元婴境,进入出窍境。”
“我靠!”陈子墨由衷的感叹道。
“玉虚宗和天师府同气连枝,又是楚国有数的宗字头仙门大派,昨夜我听你老爹说,你们家和天师府有过节。”张有归说道。
“张有归,你是怕他以此为借口,找我麻烦?”
张有归没有回答陈子墨,他走到渡口,大声喊道:“船家,我要渡河。”
一个须发花白的艄公撑着乌篷船,在松江水面画了一个细小弧形,稳稳当当的停在渡口。
“两位公子要往哪里去?”艄公笑问道。
“龙原城。”张有归说道。
“扶余城距离龙原城还有三百里水路,要二十两银子。”艄公说道。
二十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陈子墨就要跳起来骂人。
张有归眯着眼睛看向松江水面,一把拉住陈子墨,沉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
陈子墨随张有归的视线看去,只见松江之上,一条楼船浮江而来。楼船上,清一色站着十数个身着白衣,腰挂长剑的玉虚宗弟子。
“几天能到?”张有归问道。
“顺江而下,三日便能到达龙原城。”艄公呵呵笑道:“两位公子,二十两银钱包吃住,不算贵了。”
张有归一咬牙,掏出一块被烧融的官银抛给艄公,说道:“三十两,两天到达龙原城。”
“好嘞!”艄公接住银子,吆喝一声。
张有归率先登船,钻进乌篷船舱,看也不看迎面撞来的楼船。陈子墨见张有归心事重重,也立即登船。
“公子,坐稳了。”艄公大笑一声,撑着乌篷船在江面上划出一个巨大弧形,躲过来势不减的楼船,如离玄之箭,飘向楼船船尾。
“好!”
“好!”
“好!”
江面水岸,响起无数叫好声。艄公这一手绝活,当真精妙绝伦至极。
“两位公子,三十两银钱,老汉赚得心安理得。当然,你们也花得千值万值喽。”艄公呵呵笑道。
“老汉在松江乘船渡人数十载,从来不曾发生过翻船倾覆的惨事,坐我船的客人,保准平平安安的到达目的地。”
张有归呵呵一笑,算是回应老汉的自吹自擂。他望向渡口,只见楼船稳稳当当的靠在码头上,没有出现撞船,显然驾船之人比艄公的技艺要高出很多。
王玉珂一点地面,如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轻飘飘的落在楼船甲板上。他往松江水面望来,和张有归对视了一眼,而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