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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与怀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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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处寒更是气不过来,上前就想揍吕湘英,却被严黄一手拦住。“你……你知不知……知道,我们为了救……救你们,死……死伤了多……多少兄弟?——严……严哥,我……我看……看出来了,他一……一定是傀……傀儡。”

“人家信口开河,我们可不能这样。”严黄说,“吕船长,你干嘛不把你的推论接着往上推呢?如果你的推论正确,旅馆里的尸体和我都是傀儡,而且是一伙的。那请问,我是怎么隔着大老远就把他们认出来?”

“如果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吕湘英说,“你们这趟绝非偶遇,而是事先就联系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认,你一早就知道是他们。”

“如果这样说来,问题可就多了。”严黄说,“如果我事先跟他们约好在此见面,那不管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可能带上你们。”

“试着假设一下吧。”吕湘英说,“如果那个姓梁的没有干掉旅馆里的傀儡,又如果那怪物没有带着队伍来围攻旅馆,事情将会怎么发展呢?你会把我们带到旅馆里,我们就只能任你鱼肉。”

严黄放声大笑。“如果我要鱼肉你们,我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们带到这儿?我地铁站上上下下六七十号人,难道还治不了你吗?”吕湘英还要说些什么,严黄却已挥臂喝停。“我不想再跟你浪费唇舌。贼喊捉贼的事这些年我们已经见过太多,所以在你的签名能被验证之前,你没有资格向我提出质疑。我现在就上去给梅先生收尸,顺便看看那千叶忠信死了没。如果没死,你就尽管问。”说着,他便率先攀上铁梯,推开窨井盖,爬了出去。“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他在井口处说,“如果让我发现你跟那傀儡串通演戏,蛊惑人心,我立马就把你崩了。”

吕湘英犹豫了一下,回头朝潘汤二人低声说了句“提防着他”,便跟着攀了出去。众人再次来到那孤杉废车旁,竟感觉恍如隔世。细雨把遍地鲜血冲开,青草染得殷红,就连从天而降的雨点也仿佛是红色的。一阵急风压草而过,吹落了孤杉上的雨滴。众人本就衣衫湿透,不禁缩了缩脖子,竟感到一丝寒意。

严黄看了看吕湘英一眼,见他呆若木鸡般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冷笑。“别一脸惊讶的表情,你现在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已经越来越像是演戏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汤兰忽然应道:“你在我们眼里又何尝不是。”

严黄并未理会她,左右顾盼了一下,确定四周再无他人,才缓缓走向梅若虎的尸体。临走近时,吕湘英已忍不住眼泪。他蹲在尸体旁,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连一眼也不敢去看梅若虎颈项上的断口。这死状太惨了,之前那张憨厚的大脸已随着头颅一起粉碎了。吕湘英知道他一定死不冥目,可如今连为他合眼的机会也没有。

严黄从饭店里取来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布。在经过门口时,他看见千叶忠信窝在墙根下奄奄一息。严黄并不奇怪梁叔离去时为何没给他补上一枪送其归西,因为他眼看已是活不成了。他的一条大腿不见了,胸口也血肉模糊,想是为蝙蝠所伤。而他赖以传送意识的眼镜也烂了,可算是一点儿威胁也没有。严黄带着桌布走了回来,未等众人瞻仰够梅若虎的“遗容”,便即用桌布覆盖了尸体。“目前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聊胜于无吧。”他对吕湘英说,“你如果想找千叶忠信问话,我建议你就赶紧的。我估计他支持不了多久。”

“他在哪里?”严黄指了指旅馆东侧墙根,“就在那边。放心吧,他的相机什么都烂了,已是一只无爪无牙的垂死畜牲。”吕湘英收拾了一下悲伤,便蹒跚走向千叶忠信。严黄向杨处寒要来手枪,也随在他身后。

此时的千叶忠信已是大限将至。“死了吗?”吕湘英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缓缓睁开眼来看自己,又问:“还认得我吗?”千叶忠信眯着眼认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说:“原来……是你啊。”吕湘英听他说话气若游丝,便知他命不久矣,觉得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或者说,想问的实在太多。

千叶忠信视线越过吕湘英,看着他身后的严黄,竟笑了笑。“好久……不见,最……最近还好吗?”吕湘英这才知道他们彼此间原来认识。严黄也向他报以一笑,“你们都还没死光,我们怎么能好?”吕湘英忙问千叶忠信:“你认识他?告诉我,他是不是你们的同类?”千叶忠信笑得肩膀都抖起来,“我……是人,他……也是人,你说……你说是不是同类?”

“你少给我装疯卖傻!”吕湘英恶狠狠地说,“我在问什么你心知肚明。你那个怪物领导我都亲眼看见了!”千叶忠信看了严黄一眼,险些笑出了一口鲜血。“你明知……咳咳……我的身份,却问我他……是不是我的同类。你们……你们人类真的……还有希望吗?”吕湘英愣住了。他明白千叶忠信的意思:作为傀儡,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混淆敌方身份,挑拨敌人之间相互猜疑。所以无论严黄是人类还是与他内讧的傀儡,千叶忠信都可以回答“是”,从而引起他们之间的内斗。但倘若他回答“不是”,吕湘英又找不到他要维护一个人类或与自己对立的同类的理由。

简而言之,让自己的敌人去揭示他的敌人的身份,以验证被揭示者是否也是自己的敌人,这种做法是毫无意义的。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吕湘英知道从他口中不可能问出严黄的身份,所以索性问问别的,“你们是外星人吗?还是什么怪物?”

“怪……物?”千叶忠信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你们人类才是……才是怪物。我们……我们是复仇者,我们……要……杀光人类。”

“什么复仇者?”眼瞅着千叶忠信呼吸越来越困难,吕湘英越发焦急,“喂!你可别死了!你们真的能把意识转嫁到别人大脑里吗?你们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们……该死……侵略者……”但千叶忠信却一直傻笑,连说话也不连贯了,“杀……一个……不留……杀……”

吕湘英心急如焚,喝问道:“什么侵略者?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我……踏浪……而来……”千叶忠信已翻起白眼,净说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怒涛……助我……荡清……仇敌……”

吕湘英已按捺不住拼命摇他衣领。“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然而就在此时,千叶忠信竟然哭了。“好痛……好痛……”他哭声悽怆,手顺着伤痛处摸去,“我的腿……我的腿……”他仿佛对自己的遭遇一无所知,吕湘英顿时傻眼了。

“佳佳,你在哪里?”他的眼睛仿佛也看不见东西,“佳佳,爸爸在这儿。”他四处摸索,摸到了吕湘英的脸,“这位先生,您见……见过我女儿吗?我求你救救我,我女儿不能没了我。”

吕湘英已经明白,千叶忠信本来的意识苏醒了。这时候的千叶忠信,已不再是之前那个千叶忠信。这副身躯终于带着无可挽救的致命伤物归原主。他看着眼前这个悲伤的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寻女心切的父亲——不禁怅然若失。就在十秒之前,他对这个男人还是满腔恨意,可眨眼之间,这股恨意却再也找不到投放的焦点。

如果说恨是一种可悲的行为,那更可悲的就是想恨却恨不起来。对于一个急切需要“恨”来平衡内心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先生,我是不是没救了?”千叶忠信哭得悲切,但说话不再气若游丝,想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吕湘英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应答,心始终在仇恨与同情之间挣扎。“我女儿……就只剩我一个亲人了。我要不在,她该怎么办啊?”吕湘英自问不是圣人,不可能一下子把恨全部抛下。但他也无法否认,眼前的男人,只是一个大限将至,却仍牵挂着女儿的父亲。

他终是为之动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抹了一把鼻涕。“我已经找到你女儿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为一个“敌人”撒谎。“我会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待的。你安心去吧。”听见吕湘英这样说,千叶忠信终于带泪展开了笑容,一颗心头大石亦就此落下。他一把抓住吕湘英的肩头,喜不自胜,“谢谢大恩人那!谢谢大恩人那!”他一面说,一面在吕湘英怀里不停地磕头。

吕湘英突然想起些什么,忙问:“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千叶忠信身子已经软了,抓住自己肩头的手也陡然滑下。他走了,也冥目了,样子很是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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