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哈德伯爵,目前承袭到第六代,当代的伯爵名叫——罗德·艾哈德。
这个名字,卡内罗王都的贵族没有人会陌生,毕竟他们能够有各种稀奇的奢侈品使用,就是因为有艾哈德伯爵领存在。
据卢卡斯所了解到的,艾哈德伯爵在卡内罗王国建立之初就已经是子爵爵位了,虽然不知道是他国的封赐、自古传承还是实力拥护王室所致,总之,卢卡斯在王宫书院所能看到有关艾哈德伯爵的最早记载,就是刚刚建国不久后,关于第三代艾哈德家主从子爵升为伯爵,并受封赐领土的记录。
而这片领土,毗邻物资丰饶却易守难攻的林地公国,和王后陛下的娘家格鲁瓦家系统治的普格诺城,意味着林地公国的西南地区居民如果想要前往塞迪斯城邦,最快的方法就是从艾哈德伯爵领穿过去。明白这一点将会带来多少利益,历代的艾哈德伯爵都非常重视边检、交通和领地内的治安,甚至是关税,都会年年检讨,保证了领地收入的同时,也尽力的避免给往来通行的商人过大的负担。
自然而然,艾哈德伯爵领就成为了卡内罗王国最富庶的地区。
话虽如此,因为艾哈德伯爵领的领都是个彻底的商业城市,所以周边的村镇的领民为了赚更多的钱,都大批量的往领都跑,也就造成了农村必要的劳动力不足的情况。因此伯爵领内的粮食价格,可以说是异常的高,甚至在卡内罗王国内,都算是首屈一指的诡异。
但与此相对的,艾哈德伯爵领因为有着各种交易的便利性,所以常年跑王都——领都这条商道的商人都很清楚,在领都购入的商品,哪怕是瑕疵品,在王都哪怕是贱价,都能收回三到四成的利益;而跑普格诺——领都——王都这条商道的,则会将塞迪斯收购而来的粮食在领都高价卖出,然后再低价购入奢侈品,到王都后再高价卖出,这样原本的收益就可以翻上两到三倍了。
“所以,我们身上有多少钱这一点,非常重要。”
决定了前往艾哈德伯爵领之后,五个人围着火堆,说不清是在等雨停还是在等天黑。总之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情形下,海瑟问起了伯爵领的风土人情,于是塞西莉亚就粮食价格这一情形进行了说明。
“……你确定我们还能有买药材的钱吗?”
听完塞西莉亚的话,约翰不由自主的吐槽。
“当然有啊,毕竟药材跟粮食又不一样,供求不同嘛!”
“不不不,我们原本预备的干粮只够三人份抵达塞迪斯边境的,而且还是全力赶路的情况,现在人数增加了不说,还要绕远路啊!”
还要算上暴雨不能赶路的情况下的消耗——卢卡斯在内心补充道。
“途中总会遇到村庄的,在抵达伯爵领之前补充好就行啦!”
“你说的简单!”约翰终于忍不住了,“我们现在距离伯爵领也就一天的路程而已!这期间就算有能够落脚的村庄,物价也不会比伯爵领好到哪里去吧!”
“才不是呢!粮食便宜很多的哦!而且啊,约翰……”
塞西莉亚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
“你对这片荒原……一无所知。”
“……”
“……”
“……”
“……”
卢卡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说出这句话的塞西莉亚特别讨打。
“呃……那是……什么意思呢?”
海瑟是第一个扛不住诡异的气氛而开口的人。卢卡斯有预感,恐怕这一路上,海瑟将成为缓解塞西莉亚与众人(主要是约翰)间摩擦的关键人物。至于同样和塞西莉亚有着长年交情的莱奥涅尔阁下……似乎是因为少年时的过往,他对塞西莉亚依然有着心理阴影,所以无法做出否定她的回应。
“意思就是可以吃的东西其实很多。”
“不明白。”约翰没好气地说。
“雨季的时候啊,各种各样的植物都会开始疯长,所以以这些植物为食的动物也有很多哦!比如说鱼什么的,水鸟什么的……”
“鱼我可以理解,水鸟……我们没有弓箭。”
那玩意儿怎么可能打的到!
卢卡斯在莫利诺村的时候也曾经尝试过捕获鸟类,但是他的弓术本身就不好,而鸟类对于他的存在也极为敏感,因此他从来没有打到过鸟类的猎物。
……话说回来,其实以他的武技水平来说,什么猎物都不可能捕获就是了。
但是以鸟类为目标这件事,就算是老手猎户也不容易做到,而且捕获鸟类和捕获林兔等动物要付出的劳动基本相等,但两种猎物所能提供的食物却相差颇多,所以也没什么猎户会去研究捕鸟。
“鸟啊,其实意外的容易捕捉哦!因为头脑不怎么好嘛!基本上我在荒原上乱逛的时候,很少会带干粮,通常都是就地取材的。”
塞西莉亚若无其事地扔下了爆炸性发言——至少对于从王城而来的三位男性来说是如此。
“诶?不带干粮?”
“对啊,因为很重啊!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当然是轻巧一点比较容易逃脱嘛!”
卢卡斯听到了有人爬上马车的声音,然后是各种东西碰撞的声音。那大概是约翰难以相信塞西莉亚的话,所以实际去翻看她的行李所发出的声音。
虽然这样做非常的不礼貌。
“……只有衣服和水袋。”
确认了结果之后的约翰,发出失神了一样的声音,慢慢地走回来,重新在火堆前坐下。
“那,食物的事情,就拜托给塞西莉亚了吧?”
约翰那个样子,估计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于是卢卡斯代替约翰继续与塞西莉亚对话。
“不过五人份的食物,不是小数目,还是得有个帮手比较好。我和海瑟看不到,这一路上恐怕只能算是累赘了。约翰和弗兰阁下……需要有一个人留下来,那就约翰……”
“啊,我去吧。”
在卢卡斯下定论之前,莱奥涅尔阁下先自荐了。
“我和塞西莉亚本来就认识,合作起来也比较有效率吧。约翰的本职是侍从,留守比较能够发挥他的能力。”
也就是说,让原本专职照顾人的人留守。
虽然听起来是个很恰当的分配,但卢卡斯相信,莱奥涅尔阁下一定是因为察觉了约翰和塞西莉亚之间的矛盾,所以才故意将他们分开,避免拖累搜集食物的过程。
很明智的决定,不过约翰的态度。
“……好吧。不过,弗兰阁下。”
“嗯?”
“这里是我们所不熟悉的地方,请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
确定了分组之后,塞西莉亚说要趁着天还没黑,先去在水鸟出没的地方设陷阱,于是带着莱奥涅尔阁下顶着雨离开了。
他们刚走没多久,卢卡斯便开了口。
“你怀疑塞西莉亚?”
“毕竟她出现的时机太巧了。而且自从她加入了之后,我们的行动方向一直都在她的安排下。”
“这个我也发觉了。”卢卡斯点头,“不过以现状来说,还很难断言她是否真的在说谎……”
“塞思姐姐不会说谎的!”海瑟突然叫道,“我不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是塞思姐姐真的不会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因为她总是说‘行而真者得其正,得而容者获其位,获而明者立其光’。虽然我不清楚什么意思,但会对大家言传身教的塞思姐姐,一定也……”
“等等!你刚刚说的那个,再说一遍?!”
“诶?啊……会对大家言传身教?”
“前面的那个!她言传身教的内容!”
“啊、‘行而真者得其正,得而容者获其位,获而明者立其光’?”
某个场景突然在卢卡斯的脑海中炸开。两年前的凌冬,尚未迎来初雪的黑夜里,为了逃离危险,他选择了相信银白色“光芒”的指引,躲进了已经废弃许久的王都救济院。
“圣体”前的那个祭台,上面确实铭刻着同样的话语。
“少爷?怎么了?”
“……塞西莉亚和救济院……或者应该说圣光教会有关系。”
然后,卢卡斯将过去的经历,简要的告诉了约翰。
“原来如此……为什么我对那个祭台没印象呢?”
“大概是因为后来‘圣体’被取走了吧。毕竟那之后救济院就开始杂乱了起来,各种各样的人都在那里出入。”
“嗯……或许吧。”约翰似乎并不怎么接收这个理由,“不过塞西莉亚是圣光教会的关系者这一点,倒是可以确定。”
“说到关系者,我想问一下,你觉得塞西莉亚,和我长得像吗?”
“你是说巴席提亚奈利家的特征?嗯……要我说的话,很微妙的不像。”
“很微妙……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约翰难得的陷入了犹豫的状况,“第一眼看到她,并不觉得她和巴席提亚奈利家有关系,就像是很普通的平民,但是她后来坦白了自己和巴席提亚奈利家的关系后,就有种‘嗯,确实是有巴席提亚奈利家的血统特征’的印象在突然间产生了的感觉。”
“突然间?”
“突然间。突然到会奇怪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到的程度。”
这种情况好像……
“那个……你们在说什么啊?”海瑟有些不安地问道。
“海瑟,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嗯,当然。”
“你记忆里的塞西莉亚是什么样子?具体是什么颜色的头发,什么颜色的眼睛,肤色、身高……我要这一类的具体描述。”
“呃……身高,大概跟我差不多吧,至少我失明前是这样,都这个年龄了,一年的时间我也不可能长多少。头发……好像是金色的,但是有点灰暗的感觉,好像又是褐色?眼睛……感觉有点暗,应该也差不多吧,还是说是黑色?肤色嘛……”
“好了,可以了。”卢卡斯转向约翰提问,“她描述的和你看到的一致吗?”
“嗯……算一致吧。”
“什么叫‘算一致’啊!”
“因为她的描述也很不确定啊!”
这倒是……
“那你看到的是什么样子的?”
“发色与其说是金色……感觉应该更浅,不过有种灰灰的感觉,大概有阵子没洗过了。”
“眼睛呢?”
“眼睛……诶?”
“怎么?”
“我想不起来她眼睛的颜色。奇怪,明明巴席提亚奈利家的那种金色,只要看过一次就很难忘的啊?”
“不确定的感觉,对吧?”
“嗯……你要这么说的话,其实她的相貌也有种这样的感觉。不好描述的‘不确定’感,印象里是个相当的美人,但很奇特的现在却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
果然,这种情况,以前也遇到过一个。
格瑞托恩。
精灵本身是不具有肉体的存在,因此格瑞托恩在卢卡斯给他取名之前,也是带着某种虽然可以“认识”但却无法“记忆”的奇特状态。
该不会塞西莉亚其实……圣光教会的相关者……以格瑞托恩来说,不是和圣光教会相关,而是和“光之圣女”相关……嗯?
所以塞西莉亚应该也有可能是和“光之圣女”有关的人、啊不对……某种存在?
“那个,请问,塞思姐姐到底……”
“啊,已经没事了。”卢卡斯安慰海瑟,“因为我们是被追逐的人,所以不得不小心。”
“那现在,已经不怀疑塞思姐姐了吧?”
“嗯,暂时,不怀疑。”卢卡斯语带保留。
海瑟似乎也能理解这边的难处,所以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要求什么。
“说起来,暴雨之前赶路的时候,我产生过一个疑问。”约翰突然又提起什么,“塞西莉亚今年到底多少岁了?”
“嗯,具体年龄不清楚,不过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塞思姐姐就在补给村了。”
“她说,遇到弗兰阁下的时候,是15年前。”
听声音,海瑟大概是17、18左右的样子,至少是个成年人了。15年前她2岁,塞西莉亚提供的时间和海瑟的记忆并不冲突,所以应该是真的。
不过……15年前?
那会儿自己出生了了没有啊?
“你还记得小时候看到的塞西莉亚,大概是多少岁吗?”
“啊,说到这个。”海瑟好像被钓起了兴趣,“简直难以相信!我有记忆起塞思姐姐的模样就没有变过。一开始听弗兰阁下说他年少时见过塞思姐姐,当时我还想大概是十年前吧,那已经很夸张了,没想到居然是十五年前!”
虽然海瑟说了很多,但卢卡斯关注的重点只有一句话。
“从你有记忆以来,她的模样就没变过?”
“没有,完全没有!”
“……约翰,你目测,塞西莉亚现在大概多少岁。”
“……说实话吗?”
“实话。”
“……仅看外表的话,她感觉比海瑟还要小,大概跟您差不多年龄。”
“如果以她当时成年了来算,现在应该是30岁左右……30岁左右的女性,看起来像是成年前后的少女?”
“不,我想她的年龄或许应该再大些。”仿佛嫌卢卡斯的心理震荡还不够剧烈似的,约翰又加了一句,“我们谈到弗兰阁下的时候,她称呼阁下为‘那孩子’。”
“那孩子”……对着一位少年使用带着如此强烈的母性气息的称呼,怎么可能从一个刚成年少女口中说出!这一定是已经为人母了,或者是和那名少年有着明显的年龄分界线了才说得出口啊!
卢卡斯一方面越来越坚信塞西莉亚或许不是“人”的猜测,另一方面又因为没有获得确实的答案,所以对那个比孩子更放肆的笑容背后所包含的真实年龄感到了畏惧,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恐慌。
同样的感觉似乎也传达给了海瑟和约翰,于是三人就这么沉默的围着火堆坐着,直到塞西莉亚和莱奥涅尔阁下带着猎物归来。
“我们回来了……出乎意料的,水鸟真的挺容易上钩的。”
莱奥涅尔阁下语调轻快,脚步声也很利落,就这么走到马车旁,将防雨斗篷脱下在车辕上晾好,然后再火堆边挨着卢卡斯坐下。
对了,为什么莱奥涅尔阁下没有对塞西莉亚的年龄产生疑惑?
趁着自己近水楼台的机会,卢卡斯压低声音向莱奥涅尔阁下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没想到的是,仅仅是提到“年龄”这个词,身边的人就像是突然被石化了似的停止了所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仅能依靠声音来判断情况的卢卡斯,终于听到了莱奥涅尔阁下的回复。
“年龄的事情,你最好别问,否则你会对女人留下心理阴影的。这是过来人的忠告。”
虽然好奇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此刻的卢卡斯还没有那么不知好歹的继续追问,反正他觉得自己对塞西莉亚身份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只不过想要获得证明,只能留待抵达卡多恩,或者面见“光之圣女”之后。
或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也能像格瑞托恩那样,在途中就接触到圣女大人,获得验证的机会。
抱着这种想法,卢卡斯耐心地等待烤水鸟的完成,并在充分享受了热食的温暖后,躺在防水布和毛毡铺成的被褥中沉沉入睡。
……
啊。
……
又是这个梦。
位于西方的石柱在朝阳的照耀之下反射着极其刺眼的光,平原仿佛一望无际,而那看似仅半天路程便能抵达的国境线,却好像永远无法接近一样。
与此相对的……
他平静的转过身。
那些漆黑无比的东西依然顽固的覆盖在森林之外的土地上,银白色的光芒也依旧在其中闪现。他本应害怕那银白色的光,然而奇怪的是他却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或许会被斩杀,不如说……
他认为自己应该被斩杀。
那又何必逃往国外呢?一方面努力的求生,为此甚至将至亲抛于身后,而另一方面,却又有着寻死的冲动……
不对,不是寻死。
他在内心否定。
而是他知道,自己确实犯下了应该被斩杀的“罪”。
即使没有人因此而死亡。
但自己确实不想死,所以才会选择逃离,尽管这不过是让自己的“罪”更加不可饶恕的行为……但是自己渴求着拯救,渴求着终有一天,这份“罪”将被原谅,将被消弭。
因为还怀抱着名为“或许”的希望,名为“侥幸”的期盼,所以才会逃离。
可是“罪”不会消失……“罪恶感”也不会。
那就惩罚自己吧!
他停止对故土的眺望,转身重新向着西方的国境线走去。
在“或许”会被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原谅的未来,真正的来临之前,自己就将所有的“罪”都背负起来吧!自残也好,苦修也罢,为了撑到那一天,他会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偿还所有的“罪”!
身体中的激昂感尚未消失,卢卡斯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高高的抛上了半空,视角也随之改变。
卢卡斯俯视着梦中的北境平原。
向着西方前进的那个人,变成了难以辨认的小黑点,而他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
对,身后。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样。
就像那些黑色的东西是从他的身体当中跑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