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有点犯愁,女王高高兴兴出去,哭哭啼啼回来,这要国师知道了,他的脑袋还保不保得住?
不过他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因为景横波一靠近玉照宫,就不哼了。
进了宫门,就安静了。
到了静庭,下车的时候,禹春一抬头,牙痛一般“嘶”一声。
眼前的女王,脸上溜光水滑,表情自如轻松,嘴角三分笑,眼神喜悦满,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懊恼沮丧?
禹春眨眼又眨眼,不知道是刚才自己做梦还是现在自己做梦。
更奇异的是,他发现景横波已经把袖口扎起来了,先前包得像只萝卜的手臂也挡住了。
“这个……”他傻傻地看着景横波瞬间高贵安详的脸,觉得这世道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先前的事儿一件都不许说,只许说我在街上受到百姓欢迎的事儿,知道吗?”景横波疾言厉色告诫他一句,快步回去换衣服了。准备换完衣服再去宫胤那报到。
禹春愣了一会,摸了摸头。问紫蕊,“女官,陛下怎么不哭了?”
紫蕊的笑意,轻俏地飘散在这初冬的宫廷里。
“因为,她不想所爱的人为她担心。”
……
“今天女王又有了新动作。”
“嗯?”
“她似乎在向浮水部、御史台,以及贤者们示好。浮水成太尉先前当着百姓官员的面,公然感谢她的维护。”
“野心未已啊她!”
“原以为她能安心在其位,做个本分听话的女王。可如今看来,指望她本分,还不如指望宫胤会自杀。”
“本分?她何曾懂得这两字?这才多久,杀成都督之子,毁桑家,败赵府。现在又试图交好中立大臣,明摆着是冲着大荒百年规矩来,冲大荒群臣来,冲咱们而来!”
“更重要的是,宫胤似乎真有扶她上位打算。”
“若真如此,你我乃至群臣,日后必死无葬身之地!”
“国师当不至于如此!他亦有勃勃野心,怎会允许女王凌驾于他之上!”
“你这是愚忠!这些时日他做了什么,目的是什么,你也统兵多年,当真看不出来!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所谓的从龙美梦,早已破了!”
“亢龙的换防,赵府的衰败,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宫胤的态度吗?”
“宫胤对女王不同寻常,我也认为他可能会改变原有主张。”
“他若一力袒护,也将失去一切。我们不需要优柔寡断,美色为重的主上!”
“大荒可以没有女王,可以没有一个以女色为重的国师,却不能没有我们这些百年部族,簪缨豪门,朝廷支柱!”
“但你等若真和国师做对,只怕也难有下场!你们难道忘了五年前的帝歌之变吗!”
“帝歌之变不会重演。因为我们都不是当初贸然发动的明城女王。我们有人,有心,有兵,有重臣,有六国,有八部,有近乎整个大荒的势力团体,宫胤便是神,也不能抵挡我们齐齐出手一击!”
“因为他若出手,就算胜,也是惨胜。当大荒所有的力量都在反对,他便能一手掀翻,剩下的能有什么?他会失去人心,失去威望,失去对朝局的掌控,失去整个大荒!”
“失去对朝政的掌控,他又凭什么还能保护她?”
“他护她一时,能护她一世?只要她在帝歌,只要我们没有死绝,女王——”
“必亡!”
……
“我回来啦!”景横波慵懒又语调明亮的声音,在静庭每次响起时,总是能让人心情转好,会心一笑。
几乎立刻,在外面走动的侍卫宫人们都退了下去,留给某人一个更自由的空间。
景横波习惯性喊一声,然后准备先回自己宫中换衣裳,把那萝卜手拆了,省得某人大惊小怪。
结果她半路上就被蒙虎拦住了。
“陛下,”蒙虎道,“国师现在正好有空,您要不要去看看?等会他要接见斩羽部的首领……”
“我去我去。”机会难得,景横波立即跟他走了。一边走一边整发掠鬓,路过水池时还照了照。
她跨进门时,宫胤正放下折子,看过来的目光很平静。
书房内已经收拾过了,东西都归回原位,连书桌都换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根本看不出刚才有过一场激战。
景横波一进门,就扬起了嗓子和眉毛,飞起了笑容。
“嗨!小胤胤!”她兴奋欢快地道,“今儿我出去了,没惹事!”
“嗯。”宫胤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景横波在他身侧椅子上坐了,一脚蹬在他椅子下方的横杠上——椅子原本没有横杠,是她非说椅子没个横杠她脚不知道该往哪放,说她都是习惯蹬在小透视和小蛋糕的椅子横杠上才能说话的,宫胤批评她毛病多之后,转头就命给静庭和她宫里所有椅子都加上横杠。
从此她喜欢坐在宫胤对面,脚蹬在他椅子横杠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偏头看他说话或者做事。
他对此没有表示,可她觉得,每次她这么做,他的动作和神情都似乎特别柔和。
臣子们发现这个古怪横杠之后,自然也各种看不顺眼,可是宫胤做事哪里理别人怎么想,静庭的椅子就这么特别起来,听说现在外头居然也有仿造这种样式的。
景横波习惯性蹬住脚,往椅子上一缩,把下巴搁在膝头上,懒洋洋出一口气。
她眯眼的姿态,似一只吃饱了的狐狸。
“我开了个画像馆,很成功哦。”她得意洋洋和他讲,“那个啥,多少人连夜排队等开业,哇,他们好喜欢我的画像馆,都老老实实排队!人虽然多,但秩序很好,都是我维持得好!”
“嗯。”宫胤点头,拉过她的手。
“百姓对我很欢迎哎。”她得意洋洋和他讲,“我到绫街区逛了逛,哎呀他们好爱戴我的,送了我好多东西。值钱的我没要,不值钱的我都收了,对了我给你拎回来一对芦花母鸡,自家养的鸡很营养啦,回头给你熬鸡汤喝。”
“一起喝。”他手指顺着她衣袖往上捋。
“还有那些商家啦。好殷勤好巴结。”她更加得意洋洋和他讲,“送了我满满一马车的胭脂水粉绸缎首饰,还说以后我去随时供应,不拿白不拿,我都笑纳了,回头就送给了百姓,是不是很高大上?”
“你去他们店里一趟就抵得上他们送出的价值。”宫胤手指轻轻巧巧地在动。
“是啊是啊,对了我还看见一栋好漂亮的楼,我打算以后买下来,已经和对方谈好啦,人家愿意转让给我,分分钟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咦宫胤你在干吗……啊你干吗拆我绷带……”
一圈白色布带从宫胤指尖落了下来,景横波目瞪口呆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那个藏得好好的萝卜手已经被他抓在手里,在拆布带了。
“喂喂你干嘛,人家帮我包得好好的……你不会连人家帮我包扎都看得不爽吧吧吧……”
宫胤不理她,三下两下,布带落了一地,他目光落在景横波的伤口上,不算太深的刀伤,但被她周围雪白粉腻的肌肤一衬,便显得血迹殷然的狰狞,看着让人惋惜,这么漂亮的肌肤这样的伤害,怕是会留下疤。
宫胤还是没什么表情,连眉毛都没皱,可景横波忽然就觉得周围气温在刷刷下降,忍不住打个寒战。
好冷……
有杀气……
那个,自己出去一趟,挂彩回来,还瞒着他,这家伙会不会一怒之下,从此不给她出门啊?
“哎哟哟我怎么把这伤忘了?”她立即开始哭天喊地,“哎呀呀都是你,我都给忘记了,你非这样对我,哎呀呀好痛好痛好痛,轻点啦轻点啦,人家第一次……”
瞒不住就不瞒,哭哭喊喊吵死他!让他没空生气!
宫胤抬头瞟一眼,光打雷不下雨,东仰西摆的不像在叫痛倒像在跳舞。
他唇角浅浅无奈——这娇弱又强大,凶悍又无赖的女人!该叫痛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喊得好像被轻薄了。
静庭外面多少人在听墙角?
“再假哭你就真的永远别出宫了。”
景横波哭声立止,抹抹脸,问他,“装得不像?”若有所思点点头,“演技还有待提高。”
他静静地看着她,执着她温暖的手心。
这是独属于景横波的细腻和体贴,插科打诨也不过为了让他不要担心。
他便也淡然几分,收了满心的恼怒,执起她的手,嫌弃地看一眼伤口上敷的药粉,对外面吩咐道:“拿温水来!”
“哎呀这药不是挺好嘛,”景横波立即阻止,“人家说三两银子一瓶的最好药!敷上去就不痛了!真的!你洗了我还得痛,不要不要。”
“你想留疤?”他永远一句话杀伤力强大,杀得景横波立即闭嘴。
温水和布巾送上,他屏退护卫,让景横波坐在休息用的软榻边,亲自动手。
布巾蘸了水轻轻洗去伤口上的粉末,书房里只余水声微微,轻、柔。
两人都不再说话,呼吸在此刻放得轻轻。她垂头看水盆里他手指纤长,指尖被热水烫得微红。他低头看她肌肤上一线伤口,还有垂下的微翘的睫毛在轻轻颤动,一颤就像惊破一个梦。
“学会保护自己。”良久他道。
“嗯。”
“救人未必需要你亲身上阵,别人的命永远没有你自己重要。”
“嗯。”
“出了再大的篓子,都会有办法弥补,大不了从头再来。唯独命不可以。”
“嗯。”
“浮水部老太尉为人持重,既然今日表态,以后浮水便不会明面和你作对,再加上星泽的沉铁部,以及之后斩羽部也可以利用,以后八部里,这三部你可以基本放心。”
她抬起头来。
“宫胤。”
“嗯。”
“我有点迟疑,总觉得我做这些事是在抢你权。你生不生气?你生气,或者你有困难,明白告诉我,我可以不做。”
“然后乖乖去做傀儡女王?”
“……不。不做女王了。”她道,“我不瞒你,我很想做一个实权女王,因为我喜欢大荒的老百姓,讨厌大荒的大臣。我想驾驭那些大臣,为百姓真正做些事。我也想拥有自由和权力,做人上人。本来今天街上的经历,让我这个想法更加强烈,但我忽然换了个角度想,觉得大荒百姓这么可爱,我在他们中间做个普通人也好。还有,宫胤,我想争夺权力,但永远不想与你为敌,令你为难,当权势和你发生冲突,我宁可退让。反正权势对我来说,本来就不是必要的东西。”
她眨眨眼,“我可不要你让出来的东西哦。”
“我不会让你,也不能让你。”宫胤洗干净她的伤口,拿过一管药膏给她敷上,“横波。既然你说到这个问题,那我就告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要靠你自己争取。”
“你呢?”她睁大眼睛问他。
“你应该考虑的是大荒更多复杂难测的势力。”宫胤手指轻轻巧巧一翻,就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平整光滑,比先前她的萝卜手利落多了。
景横波收回手,心中一时滋味复杂,几分不解,几分温暖,几分怅然,几分不安。
她抬头看宫胤,昏暗光线里面容略有些模糊,隐约觉得似乎瘦了些。
静庭书房的帘子,最近总是半拉着,光线濛濛里,他轻轻的步伐总让她觉得,似乎下一瞬间,他就要从自己面前,走入更深的不可知。
这让她有点慌,忽然张臂,扑上了宫胤的膝头。
果然立刻,她就感觉到宫胤身子一紧。
她干脆爬起身,坐到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和他面对面。
宫胤手指一僵,湿淋淋的手都忘记揩,顿住了。
他仰头看她,彼此的眸子倒映对方身影,各自专注,各自慌张。
“看着我的眼睛。”她轻声道,“不要因为我曾经的拒绝而逃避我。”
“我就在你面前。”他轻声答。
“永远吗?”
“横波,”良久他道,“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永久。”
“不,我相信。”她靠在他肩头,“正因为相信,所以我才慎重。”
“我也相信。”他道,“我信只要用尽心力,这世上没有不能抵达的彼岸。”
他身上清越而冷郁的香气幽幽传来,她的心却并未因此安定,反而浮出几分不定的燥意,她唇下是他颈侧的肌肤,微凉如月,柔韧而光滑,属于他的独特冷香和属于男子的气息渗入肌骨,她忍不住将脸埋入,深深呼吸。
手指顺着脊背的弧度滑下,落于他劲窄的腰,她感受着他的肌骨如玉,心却在半空幽浮,忽然想要更多的获得,更深的投入,和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真心喜欢的男人,更进一步的拥有彼此。
更进一步安他,也是安自己的心。
多年风流是表象,她内心坚守纯洁,并非固守教条,只是不愿将女子最珍贵的一切轻易抛掷。
只留给爱,而并非只能留给婚姻。
心中模模糊糊,不知是对是错,她却只想服从自己一霎间的渴望——人生在世多羁绊,纵情最难。
她抬起头,轻轻舔了舔他耳垂,满意地看到他耳垂果然立刻红若珊瑚珠。
此刻她呢喃声如梦,却清晰,“……想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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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票:想要我吗?
桂圆:你这磨人的小妖精,快到我碗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