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正是苏州府瑾珏阁的掌柜蒋福。
蒋福的面色极为憔悴,眼里布满了血丝,像是重病缠身的样子。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到我手里,并在我耳边轻声叮嘱了几句。
我彼时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直直的朝他跪了下去。
蒋福眼疾手快扶住我,哑着嗓音道:“大奶奶,万万使不得。小的也是奉四小姐的命。”
四妹妹?居然是她?
我悲喜交加。
蒋福点头道:“四小姐还有句话,让老奴带到。她让大奶奶一切听从那人安排,万万不可擅作主张。她如今只能保住沈家人的安危,能不能活,还看天意。”
我只顾着琢磨四妹妹这话里的深意,连蒋福何时离开的,都未顾得上,我甚至对他脸上的一抹绝望视而不见。
直到很久,我才知道,沈家的这场滔天大祸,全因我的祖父当年救下的一个人。这人关押了我的堂弟沈力,然后联同邻国,起兵造反了。
而一向乐呵呵的蒋福,之所以脸上露出悲绝之色,是因为他的主子,蒋家的三老爷被人毒杀。
他匆匆而去,只为了去迎他的主子——回家。
……
谁都知道,入了大狱的人,即便不死,也难在里头活命。
而沈家的人,正是因为有了蒋福的这块玉佩,才得以苟活。整整一年,我来回穿梭在蒋府与天牢之间,送衣送药。
冬去春来,夏走秋至。
一年后,我的堂弟立下军功,终是洗脱了沈家通敌判国的罪名。沈家满门,得以生还。
而此时,京城传来祖父重病的消息。
南边到京城隔着山山水水,我身为蒋家的儿媳,不可能扔下府里一摊子事随父兄入京,因此没有见到祖父的最后一面。
据说,我的祖父临终前,只把活祖宗一人叫到了跟前,一个时辰后,活祖宗流着泪走出了房间,彼时,他的右手已然多了一枚扳指。
那扳指自打我记事起,就一直戴在祖父的手上。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沈家的家主,才配有这样一枚扳指。
祖父死后,朝庭对他并没有任何讣闻。连带着对我大伯,我父亲,我的几位兄长被摘了的官位也没有任何说法。沈家百年官宦之家,就这样退出了南燕国的政治舞台。
皇权便是这样的无情。不管你曾经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也不管你曾经在他夺得皇权的路上,起了多少决定性的作用,一旦你犯了错,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
祖父的灵堂空空荡荡,除了几位嫂嫂的娘家派人送了祭礼,便再无人来。想当初,便是府里哪个哥儿的生辰,热闹都不止如此。
我那堂弟沈力一身重孝,赤红着眼睛跪伏在祖父棺前,脸上没有泪,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就在停灵的第三日晨,刚刚升任禁卫军统领的萧寒,携太医院院史杜天翔前来祭拜,并送上了平王的祭礼。
至此后,祖父的灵前,人来人往。
祖父出殡的头天晚上,四妹妹一身素衣,悄然来了沈府,当着我大伯,父亲及几位史长的面,拿出了半枚玉印,称物归原主。
我的堂哥沈峰竟当着沈家众人的面,一头跪在四妹妹跟前,着着实实的磕了三个头,惊吓了所有的人。
而作为家主的沈力,则一言不发的盯着我的四妹妹,掷地有声的只说了一句话:“四小姐有任何差遣,沈家愿赴汤蹈火!”
我那四妹妹却嫣然一笑,袅袅上前,虚扶沈峰起来,随即偏过脸,冲着沈力调皮的眨了眨眼睛,轻轻道:“要赴汤蹈火做什么?只逢年过节多送我些好吃的,好玩的便行!”
说罢,她飘然而去。
事后我才知道,沈家之所以能保住,竟是我那四妹妹亲自求了新帝,并从中周旋所至。
我听罢,把自己关在房里,狠狠的哭了一回。
……
前几年,我入京见了堂弟沈力一面。那时,他已在兵部任职,官位不高,不过是个侍郎,正五品的官位。
恰好那年他媳妇为他生了个儿子,两房侍妾也一前一后生下一双儿女,我大伯,大伯母高兴的嘴都合不扰。尤其我大伯母,盼了这些年,总算是盼到了家里添丁。偏我那堂弟脸上无多少喜色。
我心下一叹,恭喜的话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一日府里满月酒,宾客散尽,夜已深沉。
我因大爷多喝了几杯,醉不成行,便住在了沈家。堂弟拎着两壶酒,踏夜而来,直直的看着我。
我心下一叹,接过酒,深深一笑。
我们姐弟俩竟席草而坐,一人执一壶,对月饮酒。
我记得那日的空气特别清纯,满天都是亮闪闪的星辰。湖面上轻轻吹着微风,岸边的垂枊在迷离的夜雾中轻轻拂荡,欢快的似在跳舞。
酒至八分,我心神有些恍惚,突然问他:“你……是不是还惦记着!”
堂弟执壶的手一滞,目光看向遥远的天际,许久,才轻轻的从嘴里吐出四个字:从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