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杳心头一悬, 几乎就要坐起来,强行忍住了,沉声道:“什么时候?”
林竹依然闭着眼睛, 唇色有点儿泛白,笑了笑:“十多年前了……拍电影,钱少。那时候拍戏不规矩, 尤其武行, 哪儿来的都有。”
林竹:“武行便宜,门槛低, 不出名的班子都是跑场挣钱,没什么能刮油水的地方。把心思动到威亚上的有不少,那几年其实没少出事, 挺多都按下没表……”
他头一回和钟杳说这些事, 语气老练得让钟杳有些喘不上气。
钟杳沉默, 握住他的手,拢在掌心。
林竹停了一会儿,又说下去:“我当时反应快, 把那根威亚攥住了……钢丝太细, 顺着往下划了七八米, 正好撞在一棵横探出来的树上, 运气好,停下了。”
“当时在山上拍夜戏, 还下着雨, 救援困难, 没人敢下来……”
“后来又放下来一根安全绳,我自己绑上,让他们把我拽上去了。”
林竹钟杳怀里蜷了蜷,额头抵在他胸口:“当时光知道攥着钢丝不敢松手,也没觉出什么来,上去才知道手腕也摔折了……不严重,没用开刀。那时候皮实,剧组带我打了石膏,一个月就好了。”
他说得很快,声音也很轻,像是在尽力完成什么任务,直到终于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整个人才缓缓放松。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空调运作的声音。
林竹屏息一阵,轻轻吐了口气,在钟杳胸口仰头:“我说完了……”
钟杳沉默地拥着他,手臂绷得仿佛钢铁,将人箍在自己胸口。
林竹看不到钟杳的表情,有点儿躺不住,轻轻挣了下:“我——我都说了,哥。”
林竹心跳微快,一只手牵了他的衣摆,小心翼翼:“能……能夸我了吗?”
钟杳轻悸,眼底骤然发烫。
钟杳深吸口气,抬手揉他脑袋,稳下情绪,尽力控制自己的语气:“特别好……”
林竹抿抿唇角,心满意足地钻回他怀里。
怀里的身体微凉,钟杳揽着他一下下轻柔拍抚,胸口像是被人粗暴地戳了个洞,疼得彻骨,丝丝冒着凉风。
直到现在,钟杳才开始隐约明白林竹为什么说不出这些往事。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为了活命,死死攥着能把手掌切断的细钢丝。天是黑的,身边下着雨,没人敢下来救他。
这种愧疚,是能把本该保护他却没能保护好他的人生生凌迟的。
钟杳忍不住,轻声问他:“怕不怕……疼吗?”
林竹身体微微一僵,在他颈间蹭了蹭,含糊道:“怕了一会儿,后来就不怕了,就想着得活下去,也忘了疼不疼了……”
钟杳轻轻舒了口气:“还好……”
他的声音头一回带了后怕,林竹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难受,忍不住又开口:“哥,你放心,我那会儿已经——”
林竹的声音忽然顿了顿,隔了片刻,轻声保证:“我那会儿已经特别想活下去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钟杳眉峰微蹙,低头想要细问,林竹却已抬了头,重新弯起眉眼:“早都过去了,哥,我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林竹仰头,一口气说下去:“我爸爸妈妈对我可好了,我大哥也好,就是太啰嗦——家里都好好给我养身体了,什么用的都是最好的,没养好是因为以前刚受伤的时候我没当回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钟杳听不下去,俯身亲上他的唇瓣。
林竹轻轻打了个激灵,脸上瞬间泛起热度,乖乖任他亲,不说话了。
等到微凉的唇瓣渐渐回温,钟杳才向后撤开,轻轻揉着林竹的头发,认真柔声道:“特别好,进步特别大。”
林竹微怔,担忧蹙眉:“哥你说过一次了……”
“刚才我心不诚,是哄你高兴的。”
钟杳瞳光柔和,迎上他有些晃神的目光:“现在是认真在夸你。”
林竹没来得及躲开视线,怔怔迎上钟杳的目光。
林竹鼻子忽然不争气地一酸。
他怎么会……这么幸运?
林竹深深吸气,眨去眼底捣乱的水汽,彻底卸下防备,任凭钟杳温柔的心音充斥脑海。
回家之后,他再没读过父母大哥的心,凡是觉得好能信任的人,也从来刻意避开眼神接触,不去探究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对他好就是对他好了,关心他就是关心他了,他从来都不想探究那些温暖之下究竟是真是假……可钟杳却偏偏在每一回他以为自己这样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时候,不容置疑不容逃避地告诉他,还有远比这些更好的。
还会有多好……是不是还有更好的?
会不会有一天,哪怕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钟杳——
林竹脑中蓦地刺痛,将念头尽数狠狠敛起,仓促错开视线。
林竹闭了闭眼睛,没再想那些不该触碰的禁区,重新钻进钟杳怀里,仰了头坐地加价:“光夸,都没有奖励的……”
钟杳屈指敲敲他额头,好脾气哄他:“先睡一觉,醒了我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林竹哑然,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往他怀里靠进去:“行。”
有点儿别的奖励也行啊……
《无桥》已经播到小少爷出场了,论坛上的大手越来越多,粮也越来越丰富,漫画同人手书视频应有尽有。林竹晚上没事的时候就忍不住翻翻,莫名跟着学了一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得上的东西。
林竹向来知足,能跟钟杳在一块儿就已经够高兴的了,今天被宠得太放纵了,忍不住就生出了点儿不知来由的惋惜。
……好吃的也挺好。
两个人一块儿吃,就比什么都好了。
林竹想了一会儿,又重新心满意足起来,枕着他的胳膊阖上眼睛,还觉得不够,在被子里折腾了半天,手脚并用把钟杳抱了个结实。
钟杳被他熟练的动作引得有点儿震撼,配合地任他抱牢了,一臂护住他背后,谨慎猜测:“在家常抱抱枕?”
林竹:“!!”
无论如何都不敢让钟杳知道自己家里的等身抱枕,林竹心跳得飞快,一边惦记着回去一定要告诉大哥毁枕灭迹,一边闭上眼睛专心致志装睡。
钟杳怀里温暖安宁,林竹装了一会儿睡也没见钟杳拆穿,倒是自己的倦意不知不觉涌上来,打了两个哈欠,没心没肺地睡熟了。
钟杳躺不住,靠着床头坐起来,让林竹枕在自己腿上,打开床头灯细看他手上的疤。
十多年的疤了,亘在掌心,虽然依旧显眼,却早已没了当初的狰狞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