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