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
铁慈的身影转过屏风,群臣嗒然若丧。
容溥立在殿中,看着那个毫无留恋消失于殿后的人影,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长气。
……
至明元年八月初三,皇帝携群臣于景山拜祭先帝,下罪己诏。
诏书中自承不孝,于先帝人生最后两年,未曾承欢膝下,晨昏定省,疏于对先帝的关切。后于跃鲤书院大比之中罪在失察,令奸细潜入先帝身侧,导致先帝崩于重明宫。诏书言辞恳切,称:“天谴于上而朕不知,人怨于下而朕不明。”“上累于先帝,下负于黎庶”,“诸般惨状,罪实在朕”。
字字泣血,字字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
以至于当日大殿上逼着皇帝娶老公的群臣,跪在底下听得满头冷汗,一脸惭愧,从此再也不敢逼婚。
也听的天下百姓目瞪口呆,直呼“不至于,不至于”。
倒也有人想要浑水摸鱼,说些煽风点火的话,奈何就在罪己诏颁布之前,盛都各茶楼酒肆,青楼楚馆,都不约而同地说起当日重明事变之夜,盛都皇宫内外发生的各种事故。
其中有武帝临城,有高手群逼重明,有狄一苇城头杀容氏,有西戎千里驰援,有贺梓越墙,有宫主一担挑两臣,有顾府藏尚书,有雪夜骑蛇,有戚府老夫人开中门举牌迎敌,有李蕴成跪雪奉书,有童如石雪地画框,有顾小小怒骂童如石,有萧问柳大义灭亲绑祖母上城头,有国子监三千学子围堵长明街,有容溥夜闯风雪,率三千学子堵萧立衡,有萧立衡胁迫容首辅,容首辅悍然炸街。
还有陛下独扛夜帝,重明喋血,以重伤之身,和同样受伤的萍踪郡主,两个女子面对大批顶尖高手,硬是没让挟威而来的乱臣贼子进入重明宫一步。
有陛下坐镇重明,交联西戎,布兵燕南,解救了盛都之危,也将南下的达延骑兵打回了老家。
有陛下在危急时刻拨护卫出宫救护百姓。
有陛下解决宫内危机之后,第一时间对着恶徒敞开宫门。
有重明危解,盛都退兵之后,陛下憋了两天的一口血喷红了幔帐。
当日重明之变,很多事都被封锁,很多细节,百姓到今日方知。
直到此时众人才明白,原来那短短数日夜之间,盛都竟然比想象中更危机四伏,而危机四伏的盛都的各个角落,发生了这许多惊心动魄的事,出现了这许多精彩人物,忠臣良将,英烈义气女子,大智慧勇担当的少年郎。
令人热血沸腾,激荡不休。
而所有精彩人物,都来自于铁慈的挖掘。所有光彩,都不能掩盖女帝当初的光辉,没有她的镇定、强大、勇气和坚持,没有她岿然坐镇于盛都风雪,再多精彩的瞬间和绝艳的人物,也没有施展的舞台,盛都会真的倾毁于一夜之间。
无数人在茶楼砸了茶杯,无数人热泪盈眶喝彩,无数书生匆匆推开板凳,赶回家奋笔疾书,要将这短短几日的华彩,以一腔热血和激越情怀立即歌颂。
罪己诏被淹没在这样汹涌的群体情绪之中,如果有谁不识时务提一句皇帝不是,必然引起骂战,头破血流都不在少数。
这让原本因为罪己诏惴惴不安的群臣,松了一口气,也叹为观止。
陛下真是把握了最好的时机,也真是善知人心,善用舆论。
在这样强大的舆论氛围之下,她罪己诏中所提到的所谓的自己的罪名,都成了她忍辱负重独揽罪责至纯至孝的明证。
谁不知道先帝最后两年她不在皇宫,是因为被放逐,被针对。
谁不知道她那两年,为了获得力量,为了捍卫皇室保护先帝,一路艰难竭蹶,负伤无数。
谁不知道重明事变,是所有她的敌人,在和她单打独斗无法胜利的情形下,不得不卑鄙地联合起来,用尽手段,做那惊天之局。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扛住了这些,扛住了那倾天之祸,戕心之痛。
反手将敌人都打入尘埃。
不负先帝,不负盛都,不负百姓,不负大乾。
百姓心中有杆秤。
同样的事,发生在前面几朝,自己恐怕早就是亡国奴了。
罪己诏不仅没有影响皇帝的声望,还隐隐更上了一层楼。
此事后不久,容溥便奏请回海右处理学院事宜。
当初本就说好他是兼职,可以半年在书院,半年在盛都,铁慈当即准了。
丹野在一个月前被铁慈赶走了,堂堂一个大王,国事不理,总赖在她这里做什么?
丹野不肯走,墨野却欢欣鼓舞,铁慈直接把丹野的行李往墨野脖子上一系,又给丹野下了迷药直接迷昏,扔上了墨野的背,让兄弟俩赶紧圆润地滚。
墨野走的时候从丹野的屋子里扒拉出来一个包袱,扔到铁慈脚下,铁慈打开一看,是戚元思托丹野送来的礼物,丹野这货,竟然一直藏着不肯代交。
礼物是一方不规则的金块,这意味着戚元思挖出了金矿,当真是个极好的礼物。
另一个是一方小小的彩玉盆景,玉分多色,被雕琢成一束野花形状,色泽明丽,光艳灿烂,戚元思在信上说,这也是翰里罕漠的出产的一种极品彩玉,数量不多,他带人挖了许久才挖到这些,选出最好的,亲手打磨雕刻出来的,目前寻到的都是小块,只能雕野花,配不上陛下的雍容华贵,等以后寻到更大更好的,一定给陛下雕满园牡丹。请陛下一定珍重身体,等到翰里罕漠引水成功,沙漠成万顷良田,出黑油黄金,届时陛下亲自来看。
铁慈看了许久,心想朋友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宽慰和陪伴她。
戚凌平叛有功,现在掌盛都全部防卫和军队,并封了安国侯,戚凌请求过调回戚元思,铁慈也同意了,可戚元思自己不愿回来。
他给父亲写信说,陛下失去了太多,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陛下多做些事了。
戚凌没忍住,把这信呈给她看了。
对上戚凌暗含期待的眼光,铁慈也只能给戚府再加赏赐。
别的,她给不了。
就像今日大殿之上,对着容溥清凌凌又恳切的眼神,她也只能用眼神告诉他,到此为止。
她这一生,就算不能再和慕容翊在一起,也绝不会再和任何人在一起了。
有风越殿阁而来,微凉。
她下意识抬头,嗅着风中浅浅的凉意,心想,那一定是从辽东雪原上吹来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