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国子监入夜从来不开的大门,缓缓打开。
着黑色士子服的国子监生们,潮水般涌出。
他们原本是打算去静坐或者劝诫的,然而一开门,却看见满条街的烧杀抢掠。
这条街临近皇城,却又有点距离,一般住着中层官吏和殷实富户,不如世家大族护卫充足,却又有钱。
便成了首先遭殃的对象。
街道上的雪已经被皮靴践踏成雪泥,又因为溅上新血而粘腻泥泞。
皮靴从血泥上大步踩过,靴底粘起长长的血浆。
到处都是残破的门扉,砸烂的器具,倒伏的人体,和悠悠荡荡的呻吟。
达延骑兵在尸首和杂物之间狂笑,捋下那些带血的项圈戒指和发簪,胡乱塞进怀中。
若是什么都寻不着,便挥舞着木棍,一次次狠狠地砸下去。
沉闷的声响回荡在残血零落的长街上。
宛如地狱。
国子监学生们多年埋首案牍,见过的最惨烈的景象,也不过是习骑马射箭时,谁倒霉不小心跌断了腿。
何曾见过这般的鬼魅肆虐,肌骨成泥。
以至于他们呆怔在风雪长街的尽头,忘记了所有的动作。
砰一声一扇门被撞开,一个少女衣衫不整,被抓着头发拖出来,她的母亲跟在后面哭喊,拼命要将少女给抢回来,被翻毛的皮靴重重一脚踢开。
裂帛声响,少女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与此同时也有嚎叫响起。
一个年轻的学生忽然冲出了队列,随便捡起路边的砖头,冲着那士兵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啪地一声如瓜皮炸裂。
士兵晃了晃身体,居然还没倒,转头对学生看来。
血糊了他一脸,粘着泥和雪片,看起来仿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虽然一直学骑射,但从未伤过人的学生,经受不住这样的视觉冲击,呆住了。
然后他就觉得腹中一冷。
像冰雪揉进了肚腹。
他怔怔低头,看见一截刀尖透出了自己的肚子。
身后响起一声狞笑,一个高大的士兵走出来,顺手一推,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着什么,神情狞恶。
学生咕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
热血泉涌,将地面积雪融化。
有人在长街尽头呼喝,声音如金铁交击。
“一群监生,就该好生读书为国效力,莫要参和不该参合的事!速速退去!否则这位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众人抬头,这才隐隐看见,风雪长街尽头,黑压压的一片,居然有军队压阵。
一霎寂静。
片刻后,国子监的学生们疯了。
队伍猛地散开,每个人都扑了出去,扑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异族骑兵。
准备静坐的人没有武器,但是没关系,他们可以用头撞,用牙咬,用手掐。
长街一瞬间陷入肉体与肉体的撞击。
长街尽头掠阵的人发出了一声懊恼的咒骂,抬头看看天色,脸色阴沉,缓缓举起手来。
那是一个准备冲锋的姿势。
敢于反抗的,不管是谁,都就地格杀。
手刚刚抬起。
忽然一箭越过风雪,所经之处掀起更凶猛的风暴,在无数人耳畔发出一声尖利的啸鸣,最后在举起的那双手前炸开。
手忽然消失了。
带领这一批人的萧家二爷大叫一声,落下马来。
随即一大片乌云从后方罩下,猝不及防的骑士纷纷落马,他们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看见碗口大的蹄子向着自己的脑袋踩了下来。
此刻才知道,原来马下辗转的如果是自己,那一点也不快意。
长街上,学生们很容易就陷入乱战和苦战。
他们空有能言善辩的嘴,双臂却没有千钧力气。更没有对方打磨多年的作战经验和意志。
一个少年打斗中脚下一滑,不慎跌落雪地,随即就看见刀光飞旋而来。
他闭上眼睛。
疼痛却并没有来。
惨呼声响起,却也不是他的。
他缓缓睁眼,忽然发现雪不再下了。
随即才发现,并不是雪不下了,而是头顶多了一顶伞。
伞不大,却遮住了这一片的血腥和杀机,伞下人在轻轻咳嗽,大氅微微颤动,露出一张清俊又微带风流意的脸,他眨眨眼,睫毛上便落下星霜,却在此时喊杀连绵中,犹自对着伞下人一笑。
学生呆呆地看着这个人。
他认得这个人。
盛都读书人,很少有人不认得他。
这是个盛都名人,成名多年,曾经一度是盛都最光彩的少年,皇太女崭露头角都在他之后。
他是盛都公子榜第二,前头并无名字。
他是首辅最器重的嫡孙。
他是大乾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院长。
他是无数盛都书生崇拜的偶像。
他是容溥。
长街上的喧嚣止歇了下去。
依旧的满地尸首,这回更多的是乱党。
容溥带的人不算多,但却是从后面偷袭,萧家二爷带着的人中,最凶悍的达延人不愿意为萧家卖命,迅速遁去,剩下的人第一波箭雨就被收割了大半。
容溥生擒了萧家二爷,把他扔进了一辆跟着他的囚车内,萧二爷进去的时候,惊骇地发现了里头的熟人。
萧六爷,萧七爷,萧四爷,都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