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闭了两个月的慈仁宫大门终于打开,宫内是幽禁,宫外是自由。
皇帝站在那道分界线上,现在,拥有进出自由的是他,变成傀儡的,是自己。
她在登楼之前,硬生生两夜没睡,把自己熬得无比憔悴,以至于皇帝一看见她,震惊无伦。
她第一次抛下了身为太后的尊贵,抱着皇帝的腿痛哭,她请他看在当年养育之恩的份上,干脆赐死自己,不要留她在这水深火热的慈仁宫内日夜苦熬。日日经受死亡的恐惧和威胁。
皇帝不敢置信。
她看着皇帝的神情,便知道果然铁慈干这些,是瞒着皇帝的。
她就是条潜伏多年,爪牙带毒,一朝出手便要人性命的恶狼。
她把留下的带毒的饭菜,喂给猫狗,死了一地的猫狗,让铁俨眼神震惊。
她给铁俨看那被刺客一剑刺穿的宫墙,她跪在皇帝脚下,哭着回忆母子也曾温暖过的相处细节,回忆当初被宠妃为难时的她对他有过的回护,和他赔罪自己被萧家裹挟的利欲熏心,发誓以后一定安分守己。
她和他说,之前的那许多年,她是做的不对,但是她从未想过要皇帝和铁慈性命,不然父女二人也不能安然至今。
何以陛下一定要弑母,便不惧这史笔如刀?
那一个下午的哭泣,耗尽了她的力气和全部智慧,最终皇帝虽然没有答应开放慈仁宫,撤走护卫,却承诺了不会伤她性命。
之后果然,下毒没有了,刺客也没有了。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可她心底的火一直在烧。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在采星楼上,自己在铁俨脚下哭号求饶的屈辱。
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在墙角,那里有一条水道,宫女们正将洗过脸的胭脂水倒进去,水里便会涨起一片腻腻的杏子红色。
她目光收回来,明明没有动静,身后却有寒气逼来。
她便知道,桑棠从他的冰屋子里出来了。
她回转殿内,桑棠跟在她身后,两条人影长而曲折地覆在门槛上。
身后他微哑地道:“我昨夜又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他行走在丛林之中,四周盘桓着无数毒蛇猛兽,他坐在树上梳头,他的头发长长了,像一道黑色的河流从巨木之端垂落我想去找他了,去这个满是树木和毒兽的地方。”
太后猛地回过头来。
一瞬间眼神惊骇。
不,不能!
她连声音都变得尖利:“一个梦而已,如何能当真!”
桑棠道:“可我等了太久了,每次你都说打听到了消息,但每次都找不到他,还是死了吧?”
“他怎么会死?”太后吸一口气,柔声道,“他当初就是你们当中,最强大的那个,他那能力,这世上哪里有能置他于死的力量?”
桑棠冷淡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心口,道:“你没见识过那样的东西,就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比他弱不了多少,可如果不是我心生偏了,我早就死了。”
“你在骗我是吧?你一直在骗我”桑棠道,“池凤郦死了,归海生死了,他们当年逃得一命,僻处海疆,终生未出,用一生的时间来治伤。最后还是死了。一个死于雷电,一个藏于火中。”
“不不归海夫妻如何能和你们比?他们会死,但你没死,端木就一定不会死”
“就算他不死,可能也和归海夫妻和我一样,缩于某地不能动弹吧然后你找不到,而我也缩在你这里,那此生如何能再次相逢?或者即便是相逢,这样的我他也不愿意看见吧,龟缩于女子后宫,为活命做女人打手,不见天日,活得像一条狗”
桑棠眉宇间浮现一抹厌倦。
原本寄希望于这个拥有天下最大权势的女人,能帮自己找到他。
但是许多年过去,一次次生出希望,一次次失望。
再后来看见萍踪,住进了她做的冰屋子,终于能够看一看这世间的光。
萍踪偶尔会来看他,给他的冰屋子加固,他坐在里面,想了很久。
想萍踪说,池凤郦死前,眼眸里闪耀着对自由的渴求。
他觉得可笑。
当年叱咤天下,纵游山河的三狂五帝,怎么最后都活成了苟延残喘的狗呢?
又一次失望来临时,他忽然想,就这样吧。
离开这里吧。
在日光下行走,走遍山川去寻找他,若有一日在路途中死去,那也是死在阳光下,天风中,死在寻找他的道路上。
胜于一生龟缩角落,不见故人,不见日光。
“我走了。”桑棠疲倦地道,“你好自为之。”
“别!”太后惊恐地拽住他的衣袖,“你不要命了!你能走出去吗!”
桑棠抬起手,日光打在他近乎透明的指尖,他道:“我怕的,从来都不是死。”
“可是你离开了,你就真的再也没有希望再见他了!”
“本来就没有希望吧?”桑棠淡漠地道,“现在我希望死在日光之下。”
他衣袖忽然就从太后抓得紧紧的手指中垂落,下一瞬已经像一片黑云飘在了屋顶上。
太后绝望地跪在冰冷的云砖地上,手指抠紧了地砖的缝隙,心跳太急用力太过,指甲劈裂都不晓得。
她只知道,如果不留住他,自己就真的完了。
黑色的云微微一动。
“他在燕南!他在燕南!”
黑色的云停了下来,但随即桑棠就讥嘲地笑了,“你以前也说过他在燕南,但是并没有找到。你还说过在九绥,在雍凉,在辽东哪儿偏远你往哪儿说是吧!”
“这回是真的,真的在燕南!”太后的指甲要劈了,嗓子也要劈了。
“行啊,那我就去燕南找。”桑棠道,“有人嘲笑我,堂堂大宗师,找人还要人帮忙,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你找不到的!”
桑棠的眼眸忽然凌厉地垂了下来。
“他已经被铁慈暗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