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分明的眸子,杀气凛冽。
绣衣使主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大袖垂下,挡在那尸首眼前,同时一物落下。
他另一只手拦住大汉,伸脚轻轻一推,将两具尸首推走,道:“别踢,万一踢下什么胳膊腿儿来,你恶心不恶心。再说这是我们同袍。无法为他们收尸也罢了,还要糟践他们么?”
大汉讪讪缩脚,转向另一个方向搜寻。
绣衣使主垂眼。
冰面之上,几个鲜血淋漓的字,在月色下惨惨发光。
“杀了他们。”
绣衣使主眼皮一抬,脚尖一碾,将那字迹碾去,转身走开。
却也不走远,就在附近转悠,有谁搜寻靠近这里,便把人引开。
几个搜寻的人,主要也是搜寻在这冰瀑之上有无洞穴裂缝和别的路,人都有思维盲区,各式各样死状的尸首都不愿意多看,而且尸首一多,便形成了“这里都是尸首”的概念,都尽量躲开尸体,哪里想得到去翻找。
遍寻无获,绣衣使主道:“那看来是先前已经滑下去溜走了。”
之前在冰瀑上的人立即道:“对对,我看见他们滑下去的。”
在冰瀑下的人不乐意了,正想说明明没看见滑下来,在上面的人已经道:“保不准在你们滑下来之前人已经跑了,你们如何堵截得了他?再不然你们在这冰瀑上再搜寻一遍?”
冰瀑下的人立即闭嘴。
“既然如此。”绣衣使主道,“也非诸位之过,回去禀明,等待诸位主子调遣便是。再说大王伤势不知如何,我们本该左右护卫。”
众人都不想在这阴惨惨的地方再停留,都连声附和。随着绣衣使主一起离去。
阴风从冰面上刮过,大战后的战场如万尸坑。
一具尸首半跪在地,张大的嘴还凝固着临死前的呼号。
尸首之下,相依偎的两具尸首忽然动了。
慕容翊缓缓起身,艰难地扶起铁慈。
月色下他脸色苍白,比身后那具尸首脸色还难看几分。
他松开了一直贴在铁慈后心的手,摸了摸她的体温脉搏,稍稍舒一口气,往后跌坐下去,正坐在尸首身上,他也无所谓,胳膊往人家腿上一架,道:“兄弟,实在累了,借个腿儿。”
然后他解开了掌心的袋子,那是绣衣使主落给他的,从里面掏出一颗药丸。
药丸浑金色,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是闻一口便让人精神振奋的那种气息。
药丸只有一颗,不是绣衣使主小气,而是这药本就珍稀,便是他外公那样的财力人脉,也没能得几颗,这一颗还是当初他特地留在绣衣使主身上随时备用的。
慕容翊想也没想,就把药塞进铁慈嘴里。
铁慈却牙关紧咬,慕容翊笑一声,道:“这是防着谁呢?”低下头,压上她的唇。
唇下触感冰冷,他心中一恸,眼底掠过阴鸷之色,干脆舌尖微挑,撬开她的齿关。
舌尖灵活地缠绕上来,将药丸推入她的咽喉,却还不肯放开,寻着她的舌尖,细细吸吮。
他吻得并不急色贪婪,反而细腻而慎重,一厘一分,用舌尖丈量过属于她的微微甜美,他的鼻尖轻轻压着她的鼻尖,连每声呼吸听来都响在心上,如同天籁。
因为知道,这毫无芥蒂相聚的时刻也许短暂,每过一刻便少一刻;这唇齿相触的接近如此珍贵,过了今日也许再一日便永远无缘。
北地的风刮面生寒,彼此相触之地却温暖湿润,他一寸寸地向她索取,便如身在万丈冰封雪林,却昂首向着杨柳春风的南岸,向南,永远向南。
脸颊上微微的痒,那是她的睫毛在微微翕动,药力发散,她快要醒来。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唇,同时也松开了再次贴在她后心的手。
他的脸色越发白,白到近乎透明,能看见鬓侧淡淡的蓝色血管,眉目却因此显得越发浓丽,眸子像吸了这夜的黑浓,沉冷深邃如渊。
若此刻铁慈睁开眼睛,才知道容蔚也不是慕容翊,辽东十八王子,冰雪为神,而黑夜是他的眼眸。
小包里还有铁扇。他被擒后,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铁扇这样的东西自然也不可能给他留下,簪子是因为束发必须,而且仔细查验过确实就是个普通簪子,才给他留下了。
铁扇这么敏感的东西,也不知道绣衣使主是怎么能拿出来的。
他用铁扇一划,冰面破裂,他抱着铁慈落入冰层之下,落下时还把借腿给他的大兄弟拖过来,挡住了裂缝。
大兄弟半跪在裂缝之上,张嘴呼号,似乎在控诉某人的无良。
这里是冰瀑转折落层之处,因此留下了小小的空间,仅能供两人藏身,还很容易滑下去。
慕容翊坐在靠外的边缘,伸腿挡住了铁慈,以免地面有水她滑下去。然后开始剥她的黄金甲。
黄金甲看似沉重,其实却算轻便,若非加了那么多改装,应该还能更轻一点。
这想必是她师傅的杰作了,也不知道她师傅是何许人,慕容翊在不确定铁慈身份的时候,就对她口中推崇无比的这位尊长十分好奇,总觉得这人才能通天,为何名声不显?
在知道铁慈身份后,这种好奇就变成了隐隐的警惕和不安。铁慈应该没有对她的师傅隐瞒身份,那么,这位敢于私下教导皇朝继承人,并倾力培养她的神秘师傅,所做的一切,真的和她的身份没有一点关系吗?她这般全心全力地扶持铁慈,当真是完全出于师徒情分的无私吗?
慕容翊出身大乾最势盛最强大也最冷酷倾轧最烈的王族,实在很难相信这世上有这种纯粹不求回报的师徒情。
毕竟从她师父改制各种用品乃至铠甲的举动来看,这根本不像个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
他目光落在黄金甲上,仔细看,才能发现这黄金甲一些细微连缀处,都雕刻着及其精美的皇家铭文,金光灿烂,高贵无伦。
一直以来忙于刺杀和摆脱追杀,对于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细想,此刻被这金光刺瞎了眼,比以往更深刻地感受到了铁慈的身份,不由自主脑海里便掠过许多。
“万一我和皇太女有此佳缘,我就杀了她呗。”
“那可是我娘子,我当然要放在心上。放在心上还不够,还得放在供桌上,神位上,墓碑上。那才叫放心啊。”
“谁要阻碍我成就梦想,我就会把谁一脚踢开……无论是谁。”
“十八王子才华绝世,皇太女少女怀春,写几封情书也没什么奇怪的。”
“真不喜欢,杀了便是。”
“皇太女不就是个废物吗!”
“既丑,且废!”
一句句,像门板一样拍在脸上。
现在满脸流的悔恨的泪,就是当初胡咧咧时脑子里进的水。
他猛地抬手,啪地一声拍了自己一个清脆。
声响似乎惊动了铁慈,她动了动。
慕容翊一把捏在她后颈上,硬生生把她又捏睡着了。
“别,别看我,我现在没有脸,不能看。”
铁慈似乎昏迷中也很抗拒肌肤接触,不适地让了让。
慕容翊手搁在她颈侧,忽然想起眼前这位本来是他未婚妻,但现在,他是个外男了。
“……皇太女回来,怎么舍得放过如此美貌又出众的我?她被退婚退得还不够么?这一次绝不会轻易同意的!”
“……她在对我一见钟情后,顶住家族的巨大压力,顶住她父母的各种惩罚和泪眼,坚持要退掉原先门当户对的婚事,历经一年艰苦卓绝的努力,今天,终于成功了!”
怎么办,又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曾经有一桩梦寐以求的婚姻,就放在我的面前,只要我什么都不做那就是我的,结果我亲手把它给推出去了!
然后一转头,发现风向乍变,人被越吹越远了。
慕容翊叹息一声,仰首向天。
老天,不带这么玩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