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悄悄挖地道,一直挖到看守他们的人睡着的营帐之下,然后用火药弹炸了这些营帐,再趁乱出手?所以你一直在这附近转悠,不急着离开,也不联络属下,你其实是在用自己吸引黄明等人的注意,好让蝎子营来得及挖好地道?”
“对。不需要人多手杂,蝎子营就够了。”
“那火药哪来的呢……”夏侯淳刚问出来就失了声,“你让他们一直带在身上!”
“永平军按例可以配火枪队。也有火药弹配发。但永平军并没有配,因为永平军的火枪队,就是蝎子营。他们的火枪是短铳,火药弹随身每人一袋。”
“不怕走火,不怕火药弹爆炸吗?”
赤雪问出这个问题,狄一苇清清淡淡看了她一眼。
赤雪和夏侯淳立即悟了。
不怕。
因为炸死自负。
那就需要常年累月的警惕,时时刻刻的小心,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
但如果这都做不到,就不配进诸般待遇都不一样的蝎子营,他们连吃喝都和别人不一样。
而这也正是狄一苇的练兵手段之一,她要他们每时每刻都坐在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库上,以此锻炼极致的警醒力和承压能力,从而实现在任何劣境之下都能自救反弹的能力。
日常大将训兵,不过是训练战术体能武器,没见过这样训练的。
不负蝎子之名。
如同藏在沙漠底下的蝎子,无声蛰伏,一旦听见召唤便暴起,亮起黑色的尾钩。
杀戮还在继续,血色如浪潮不断向营地外围蔓延,最外围的普通营士兵也开始骚动,一些中低级军官开始发出指令,指挥士兵趁着看守军惊惶骚乱,出手夺他们武器。
狄一苇居高临下,并不急着和自己的属下汇合,犹自从容点评:“没有计算好时间,有的爆点不大准确。这一队应该分工掩进……啧啧,胡老四出手太慢了,哟,张亭火药弹没放好,竟然受了伤。哎,最近是没吃饱吗?一个个像抽了大烟似的……扣分,统统扣分。”
她竟然像日常训练一样开始点评战阵得失。
夏侯淳看她一眼,心中感叹。
这位真是他见过的除了皇太女之外心志最强大的女性了。
困苦磨折也好,侮辱伤害也好,残酷战争也好,同袍残杀也好,在她眼里,都只是人生里一场又一场的试炼罢了。
需要认真对待,却连个坎儿都算不上。
她时刻居安思危,永远昂首向着边境,巨变突然袭来,她却早有面对一切的准备。
火光映照在她苍白脸颊,夏侯淳却觉得自己从这个瘦弱的女子身上看见人间最为沛然莫御的力量。
狄一苇始终冷静,毫无感叹之色,给蝎子营打完分,看看守的萧常亲军和开平军已经兵败如山倒,便再次发出哨声。
底下猛然节奏一停,蝎子营令行禁止,全部停手,面不改色开始清点俘虏。
地上士兵一群一群地捆着,很多人带伤流血,形容凄惨,说起来都是大乾军队,是同袍,不住有人痛声哀求,大营里的普通士兵逞一腔血勇反攻,此刻逆转情势,看着便有些不忍,都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将官,想要求情。
却见蝎子营的士兵大步过来,推开那些下不了手的普通士兵,踩着地上的残肢断臂,踩过大声呻吟的开平军,不听不闻,面色沉肃,三下五除二便将人狠狠捆了。
不管是不是同袍,立场不同便不必顾念。狄一苇当初选拔蝎子营就特地选择心地坚毅出手果敢的士兵,铁血训练之后更是狠辣决绝,蝎子营狂风般卷过,谁喊得大声就捆得更狠,渐渐无人敢骚动,营地里安静下来。
狄一苇又发出一声哨声。
片刻骚动之后,有数人策马而来,赤雪注意到那几位都是主营中将领,一个不少。
士兵们则徒步跟在将领们身后,向狄一苇方向奔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狄一苇一点也不飒爽地慢吞吞从石头上爬下来,冲上山坡的将领们激动地看着她,胸口起伏,眼睛发亮。
也有些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偷偷地瞄狄一苇的脸,目光丝毫不敢触及脖子以下。
不管别人是激动还是害羞,是不安还是关切,狄一苇还是狄一苇,迎着迎上来的将士,咳嗽一声,慢吞吞问:“我的烟枪呢?”
众人一怔,随即哄堂大笑,有人笑道:“给那阉货撅折了,扔茅坑了!”
“黄明以为您不离手的烟枪,该得镶了多少宝贝,或者就是个金丝楠木的,谁知道拿到手二两烂木头,镶黄铜,气得他当场就撅折了。”
“指挥使您可别再问烟枪了,这玩意害您还不够吗?撅折了好,大家伙谁也不许给指挥使找第二只来!”
笑声里人人都分外快活,一开始总想起囚车里裸身示众的指挥使,因而有些不自在的将士们,因她那坦然如前的态度,也渐渐放松许多,加入了玩笑的队伍。
哄笑声里,狄一苇忽然转过头来,轻声对夏侯淳道:“很遗憾,你的主子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夏侯淳目光一闪,正要询问,远处却忽然传来大片马蹄声。
黄明萧常气急败坏地带着人奔来了。
夏侯淳目光一缩,很诧异这时刻黄明萧常竟然还不逃。
蝎子营反攻,大营转眼回归旧主,可以想见别的营一定也人心浮动,黄明萧常无法驾驭,永平军还是狄一苇的天下,他们不逃还自投罗网?
黄明萧常疾驰而来,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的楼析,还有全身裹着黑袍的崔轼也在人群中。
赤雪一看见崔轼,便觉得心头一悸,那种不好的感觉又来了。
黄明萧常在辕门外二十丈外便不敢接近,眼看大营情势,两人脸色铁青。
狄一苇从后山逃走,两人原也不急,立即通知了谢副将,他本就离刘琛最近。
谢副将营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狄一苇跨进一步,就再也逃不了。
没想到,狄一苇竟然连谢副将都不信任。
萧常看着面色漠然,满身鲜血和烟火气息的蝎子营,那群杀神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脸上缓缓浮出孤注一掷的狠辣。
今日之局,你死我活。
他提一口气,对着对面道:“诸位,别忘了狄一苇通敌叛国罪名还在,更加抗旨不遵畏罪潜逃之大罪!这样一个无法无天无君父的囚犯,你们还一味跟从,是要彻底从逆反叛吗!”
“指挥使是被冤枉的!”
“便是她是冤枉的,那也得先上京自辩清白!陛下的旨意是让她去职上京待勘,她不去就是抗旨!你们袒护罪人,和朝廷和圣旨作对,想过后果吗?想过你们还留在盛都的家人吗!”
狄一苇忽然笑一声,道:“遵从旨意,去职上京,我从了;安抚军心,稳定大局,我也做了。然后,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呢?”
她道:“我半生戎马,忠君死国,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家国,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大臣,便是我今日再次抛下武器,自入囚车,你们一定会放过我们的家小吗?既担了这虚名,那还不如坐实了这因果,待我打到盛都,看看谁的家小死得更快!”
萧常:“狄一苇你疯了!”
狄一苇嘿嘿一笑,露出白牙尖尖,“承蒙夸奖。回头我会告诉陛下,狄一苇今日之叛,皆赖阁下等人逼迫之功。”
黄明尖声道:“狄一苇你一个女人你狂什么?病歪歪的,也不知道靠什么本事爬上了指挥使的位置,如今连这等话都敢说出来。也不想想你凭什么大放厥词,凭什么煽动将士陪你造反,凭你被所有人都看过的**么!”
狄一苇微笑不改,“凭我现在还是指挥使而你永远是个没蛋的太监。死太监,你要觉得你会说话就多说一点,你每说一句,将来我就多割你一处,你自己记着。”
黄明尖声道:“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在此之前,你还是想想你自己葬在哪里吧。”狄一苇微笑。
黄明不说话了,片刻之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他道:“你可以不顾这十万士兵的生死和家小,但是你近在眼前的救命恩人,你也要不顾么?”
狄一苇眼眸一缩。
黄明萧常左右一让。
后头的军队也都分开,露出最里面被层层围住的,捆住的十几个女子。
蓬头垢面,五花大绑,破旧的棉袄里被勒破,绽出发黑的棉花。
看清了是谁后。狄一苇面沉如水,赤雪这样温和的人,都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
那竟然是老申媳妇等人,是那夜参与营救了狄一苇的村子里的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