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可不比当初,当初那一回需要静妃闹事,今日可不需要。
李贵犹豫一下,躬身道:“回娘娘。静妃娘娘并未要求入殿,只在外头求娘娘。她听说皇太女在历练中,因为为朝廷揭破大案,屡屡被地方官员和豪强势力追杀,几次死里逃生。静妃怕太女有个闪失,请求太后……放太女九卫出京。”
太后面皮重重一抽搐。
宛如被当面打了个耳光。
太女出京九卫该随伺,但因为是微服历练,太后扣下了,众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如此太女立了这般大功,又因此遭受追杀,再不给人家保卫力量,就说不过去了。
静妃这次不是干政,只是以母亲的身份,为女儿求告,做足了弱者姿态。
外头又是一阵喧闹,李贵出去,片刻后又回来,这回躬身更低,“娘娘。静妃娘娘说她后宫妇人,不能干政,这暖阁之前久待不便。这便跪到承乾殿前广场上去,太后娘娘什么时候气消了……她再起来。”
太后脸皮又是一抽。
仿佛又一个耳光。还是正反抽的。
不能干政那句,堵了她嘴骂了她。
跪到承乾殿前广场,那里百官上下朝,人来人往,这一跪,很快全盛都都会知道,皇太后苛待立下大功的皇太女!
无论是传播皇太女的贤名,还是传播自己的苛刻,都是爱面子的太后不能承受的。
听静妃的意思,不答应她就一直跪下去。
这简直是拿上次的手段这次来对付她,还升级了。
太后气得头昏,上次被铁慈头碰头撞一次就留下了偏头痛的后遗症,她手扶住额头,怒火满胸地想,这是谁教了静妃那个软脚虾,忽然玩这么一手!
她目光转向皇帝,但是还没等她看过去,皇帝就下了座,袍子一掀,跪下了。
太后顿觉头更痛了。
皇帝跪在她面前,轻声道:“儿子不孝。儿子知太后为大乾天下计,想要历练储君。但慈儿已多次遭生死之险,危在旦夕。国不可无储君,请太后令太女九卫出京。”
他咚地一声磕下头去。
陛下下跪,群臣自然不能坐着,所有人立即站起,在地下跪了一溜。
萧次辅也只得跪着,跪下之前给了妹妹一个眼色。
就连太后也不能坐着了,大乾宫律,皇帝地位其实是尊于太后的,只有逢年过节,太后圣寿等日子,才会给太后磕头。
她站起身来,忍住怒气,道:“皇帝这是做什么!慈儿难道不是我的孙儿吗!你们这样,吵得我头痛!”
说完她捂住头,匆匆便走,皇帝在她身后喊:“太后,静妃还在广场跪着呢!”
太后一个趔趄,匆匆走了。
萧次辅最先起身,来搀皇帝,皇帝一转头看见是他,眼底怒火一闪而过。身子一歪,倒在萧次辅身上。
萧次辅只是做个样子,没想到皇帝压过来,皇帝身形高大,比干瘦的他结实多了,这一压,萧次辅站不稳,哎哟一声摔出老远。
皇帝袖子一甩,怒道:“萧卿,你这是有何不满,想要暗害朕么?”
萧次辅:“……”
贼喊捉贼!
娘的腿好痛!
那边太后匆匆回宫,李贵急急追上去,却不妨忽然肚子痛起来,想着别不是先前喝了杯底下人孝敬的冰饮子坏了肚子,只好先去恭房,又命正在眼前的一位慈仁宫副管事太监伺候着。
太后回了宫中便要卸了钗环休息,那副管事太监亲自上来伺候着,平常这人不常进太后的内殿,没想到这人一手的好梳头功夫,手下又轻巧柔和,卸了钗环,给太后梳了个方便睡觉头发又不会乱,还很好看的发型,手指在发间穿梭的时候用了点巧劲儿按压,太后的偏头痛都被缓解了很多。
人舒服了,心火也就散了点,太后坐在镜子前,想着方才发生的事,心里明白这回扣不住太女九卫出京了,但是又怕给了铁慈兵力,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闹出什么大事来。
她在那里沉思,随口问:“以前没怎么见过你,你是哪里提拔上来的?”
太监笑嘻嘻地道:“奴才原是内仪监的,去年刚升了娘娘殿里副管事,掌外院洒扫杂务,等闲没那福气进殿伺候您的。”
“内仪监的,难怪梳一手好头发。内仪监的人,听说多半出身不错?”
“谢娘娘夸赞。奴才家早年也算薄有家底,后来家道中落,和兄弟二人,一人入了九卫,一人便进了宫。”
太后听见九卫,心中一动,道:“九卫的人员倒杂。”
她记起九卫里还有不少萧家派系的人。又问了太监的出身。果然,那太监出身的小官家庭,七扯八弯,也算是萧家门下。
不然也不能进她的慈仁宫。
太监弯着身子,小心地将她的白发编进辫子里去,柔声道:“九卫是个清闲活儿,都是咱们的自己人,太女日常也不启用,奴才那弟弟,总嚷嚷着想要换个地方,奴才知道了,教训了他一顿,能进九卫已经是太后的恩典,怎可以得陇望蜀的……”
他说话轻轻娓娓,太后听得舒服,心中渐渐也想明白了。
九卫组成成分可杂得很,铁慈日常在盛都都不敢启用,如今便派到她身边,她如何就敢用了?
把九卫弄过去,还可以监视或者控制她的行动呢。最起码以后可别再发生滋阳这样的事了。叫她邀了好大的名声去,今儿看见群臣那震惊赞赏的眼光,看了叫她堵心。
若是还不听话,那九卫里还有……
她想起之前在九卫的布置,脸上神情渐渐舒展。
有那人在,就算是皇帝和皇太女非要把九卫弄去是有什么野心,也做不成事儿。
反而容易偷鸡不着蚀把米。
身后太监微笑着拢起她的发,太后忽道:“传次辅来慈仁宫吧。”
太监笑着应了一声。
……
一个时辰后,着令太女九卫出京,驻海右滋阳的命令,便出了宫门。
大殿前广场上的静妃,才由人慢慢扶起来。
大殿之巅有个人站在那里,明黄袍子,看见她起来,遥遥一笑。
静妃忽然就想起那日也曾在太后膝前一跪,出门后看见的陛下气急败坏的神情,和太女微带失望的目光。
她觉得心里茫茫然的,并不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忍不住红着眼眶,也一笑。
……
铁慈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跃鲤书院高大的牌坊前。
书院的选址多半依山傍水,所谓师法自然,从这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下看过去,可以看见整座书院呈串联式排列,中轴正对着青阳山最高的山峰,牌坊后的广场后,便是一座书院最重要的讲堂,黑底金字书“明伦”二字。讲堂左侧藏书楼藏书浩瀚,右侧祠堂拜祭先圣,飞檐斗角挑着群山间分外清透的日光,再后面便是斋舍,餐堂,武场等地,若是从空中俯瞰,便可见群山环抱之间,白墙灰瓦的浩浩建筑群左右对称,如翼凌云。
赤雪丹霜和沈谧都站在她背后,一起土包子一般仰头看那牌坊。
三人那日在火场失去铁慈踪迹后,一路寻找,顺着铁慈留下的痕迹进山,却因为山雨冲刷掉铁慈的记号而在山中迷失方向,找寻多日后碰巧遇上了从谷中出来的铁慈。
说来也奇怪,他们在山中转了那许多日,竟然始终没能走进灵泉村。
见面惊喜自不言表,铁慈自然带着他们一起去了书院。她从贺梓那里领了任务,要在书院完成一期学业,并且查清他夫人的死因。
据贺梓所说,当年他忙于书院事务,忽然被急召进京,进京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当时的“三王之乱”,先帝的兄弟唐王、鲁王联合作乱,先帝长子平王浑水摸鱼,盛都连续动荡三个月,贺梓当时并未参与其中,但是因为被数家拉拢,也受到了控制和监视,等他终于摆脱这些打算回海右时,却接到夫人早已自尽的消息。
当时是说夫人听闻他卷入变乱,畏罪自尽。且在死前留下遗书,称曾再三规劝贺梓洁身自好,不涉皇权,贺梓却执意一意孤行,卷入权争漩涡,误人误己。如今传言他涉嫌谋逆,已经下狱,顾家日日为官府滋扰,声名尽毁。而她亦不堪其扰,为全令名,代他自尽。
并在遗书中最后道:“不设墓,不留骨,不相顾,生死黄泉,世世不见。”
铁慈听贺梓说的时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
“代其自尽”本就令人心底一寒,而这最后寥寥十余字,却是要将贺梓永久地钉在痛苦和悔恨的墓碑上,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不共戴天之仇尚且不会如此,这真是传说中的恩爱夫妻?
她问贺梓这遗书可是夫人亲笔,贺梓沉默良久后点头。
铁慈郁郁不能言,贺梓却又道,他回来时,夫人娘家已经来人,收了夫人遗骨,准备带回去安葬,是他拼死阻拦,老丈人才松了口,却要求他遵守遗书所言,生死和眉娘不复相见。贺梓无奈之下只能同意,他亲自修建了这座墓园,从此守墓于此,一步不出青阳山。
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打算守着这墓园绝食而死。却在夫人祭祀之日人群散尽之后,发现有人鬼鬼祟祟探墓,他由此在奈何桥设了机关,河水里种了睡莲,养了琉璃鱼,心内隐隐的疑惑,却也升了起来。
他那夫人,出身江湖,娘家是昔日江湖巨擘一方豪强,夫人年轻时不满家族婚姻,离家出走,占山为王,做了女匪首,看中了路过的贺梓,就掳上山做了压寨相公。嫁给他多年来也是性情倔强,行事大胆,从来就不是那些经不住事的小家碧玉,如何会为一个捕风捉影的消息,几次官府恐吓骚扰,便投缳自尽?
但是斯人已逝,又留下那样的遗言,他连遗骨都没见过,又总害怕有人来毁她遗骨,不敢离开山谷一步,如何能查清当年真相。
如今贺梓是为什么忽然要查夫人当年自尽隐情的,他没细说,铁慈也没问,最后贺梓只对她道:“我细瞧你数日,觉得你是个可担当的。但盛都当年是我伤心之地,要我心甘情愿地去,便只有做到这一件事。当年我离开海右时,曾托付书院的诸友朋照顾夫人,现如今那些人大多还在书院,若要查清当年真相,非得先查他们不可。你去书院,我给你一封荐书,你以普通借读身份入院,之后的事,就看你自己了。”
他给了铁慈一个名单,铁慈翻了翻,便苦笑。
当年能和贺梓结交,托付家小,本身就不会是弱者,如今经营这么多年,地位自然非同凡响。她简单一翻,就看见书院现任山长朱懿的名字,再旁边竟然当今首辅容麓川。
别说她现在只能以荐生身份入学,便是皇太女身份,怕也轻易动不得这两位。
然而她二话不说应了。
因为……
离谷前,她去墓园前上香,贺梓沉默在一边还礼。
走出墓园前,她回头望,正看见贺梓沉默地站在奈何桥上,对着那一片白石地。
杨柳依依,群花馥馥。他却将一生永久活成了这一色雪素夜黑。
她停下了脚步,终于决定将自己看见的那一幕告诉他。
“先生。”
“嗯?”
“你的怀疑是对的。”她道,“先前瞬移那一霎,我低头看见了尊夫人的……骨殖,我看见她腹中,还有小小的……一团。”
……
山谷里,贺梓推窗,隔着濛濛雾气,看着书院方向。
那丫头,该到了书院了吧。
此行想必不会太顺利,书院这些年受萧家渗透,对皇族敌意很重。
自以为热血的青年,总是分外容易被煽动的。
但望她能披荆斩棘,一路抵达雾气那头。
有些事,仿若便是命。沉淀在心中的疑惑,本已因为岁月更迭而渐渐沉寂,然而近些年,昔年往事频频入梦。
就在前不久一天夜里,他梦见夫人一身红衣,脚步轻快入内堂,捏住了他的腮帮,竖眉笑问:“泼赖子当真不愿再见我欤?”
当年少年夫妻,红烛花下,她性情娇憨,他年少气盛,也没少吵架,他又素来口齿便利,夫人却嘴拙,每每吵不过他,怒极便捏住他腮帮,骂“泼赖子”。
醒来一室冷月星霜,热泪两行。
旧时昵称,暌违久矣。
他当时想,许是她泉下寂寞,终于谅解了自己,来唤自己。
许是他红尘时日无多。
如今才明白,她竟是在催促他,埋怨他。
一生桀骜不听话的夫君,如何最后便听了那一次,当真依着那遗书,不相忘却不相见了呢!
如何就沉溺苦痛,挣扎不出,任她沉冤埋骨,不见亲人了呢!
如何就因为她性情刚烈,信了她会愤而自尽,决绝生死呢!
他当年离海右时,她确实不思饮食而嗜睡,当时还以为有小疾,他在盛都牵肠挂肚。却原来那时她已有孕。
那几个月盛都变乱封城,来往通信断绝,他甚至短暂下狱,那报喜家书,想必也未到他手中。
成婚多年,一直无子,好容易怀孕,她如何会自尽!
如何会自尽!
雾气渐渐游移而来,轻触脸颊,渐渐便湿眼睫。
贺梓沉默着,缓缓放下了窗扇,最后手指仿若脱力,微微一松,窗扇咔哒一声,重重关上。
室内外好一阵寂静,唯余风声如泣。
良久,才有极度低沉的,压抑的,仿佛自胸臆中沉埋千年,终于断续喷薄而出的哭泣,从那窗户的缝隙里,风一般地幽幽散开。
……
------题外话------
今日就一更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