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虎躯一震,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这晚铁慈折腾了一夜,但是依旧没有成功,早上起来时,脸上有淡淡黑眼圈。被贺梓假惺惺地询问为何气色不好,是否需要脂粉遮掩?
输人不输阵,铁慈表示需要,请贺老借一盒专用上贡的西洲朱檀花珍珠粉。
老贺自然没这个东西,便和今日来的牌搭子借,偏巧今日来的却是那个冷漠彩袍女子,看样子打架了,脸上一块擦伤,看贺梓借脂粉,还以为老爷子在嘲笑她破相,能搞明白了,又一眼一眼地鄙视“爱擦粉的小白脸”。
卫瑄姐弟今日却没来,铁慈本想巩固一下昨日训练成果,不由有些失望。
这一回戚公子没来,换了两个书生,那两人看似文质彬彬,对贺梓极尽文人不落痕迹的吹捧,也常和彩袍女子说话,但铁慈却看出那两人不怀好意,彩袍女子说话结巴,他们却总问问题,逼人家露怯。
这什么样的老绿茶!
彩袍女子却也不是好相与的,被逼着说了几句之后,忽然将牌一摔,道:“玩。什么,花招!再玩,再揍!”
那两人变了色,怒道:“呼音,你讲不讲理,我们说别人又没说你,你上来揍人是要做甚?当跃鲤是你们大漠那样的化外之地吗!”
“背后,非议,女子,拿人家,退婚,取笑……大漠,没这种,怂货。”
铁慈明白了,敢情还是卫瑄说的打群架后续。
看来自己在跃鲤书院人气很高啊!
皇太女瑟瑟发抖。
发抖的皇太女当晚在那两人打完牌回书院的路上,蒙面劫色,连夜翻山,把那两人送到了阿黑的新房里,给她纳了两个男妾。
……
天蒙蒙亮铁慈浑身湿漉漉回来时,贺梓已经在院子里练拳,看见铁慈上下打量一下,嗤笑道:“一夜未归,你这是去想法子了?”
“一夜未归,自然是寻欢作乐!”铁慈理直气壮,“我听了一夜壁角!”
“恕老夫不得不提醒你,第二日已经过去了,到今晚亥时,咱们的赌约便到期了!”
“放心,说让您哭着留,绝不会哭着走!”
……
今日的牌搭子都是陌生男性,女人们一个没有,铁慈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样的变化。
跃鲤书院原本有一件出名的特色,便是招收女学生,男女分院分教谕,但也有合上的课。跃鲤书院甚至有开蒙班,允许幼童入学。所教的课程也很杂,不光是经史子集,君子六艺,天文地理律法算术等实科,是一座风气开明兼收并蓄的书院。
后来一度停止招收女学生,再后来铁慈被立为皇储,又开始招收女学生,但因为间隔了些年数,女学生终归要少一些。
今日四个在桌上中规中矩,不管输赢,都是使尽浑身解数,要讨贺梓欢心。这几个想从文学下手,几乎每打一张牌都要吟诗作对,听得铁慈浑身酸麻,鸡皮疙瘩就没下来过。
难为贺梓在她面前尖酸刻薄,在这些学生面前就像个菩萨,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挂着不差一分的笑容,只有最后数钱的时候,露出的笑意才真实几分。
但这样打牌终究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很累,中午便破例地休息了一会,那几位自己带着干粮吃喝,铁慈经过时,无意中听见那几个还在讨论那个因为皇太女打架的事。好像连续剧又更新了,这回主角不再是呼音和她的外甥,变成了容溥公然在全院书生前表示了对皇太女的仰慕,结果又打架了。
皇太女:……顶流啊我!
至于打架的缘由,铁慈倒是没听见他们说。不过这几人嘴里对皇太女的问候也颇不恭敬。铁慈笑眯眯地听着,趁他们一个转身,蹲在树上,给他们的炊饼里撒了一把蚯蚓干。
帮你们加餐,不谢。
下午的牌没打成,这些人冲到谷外吐了个半死。
贺梓就好像不知道这事,没牌打就去睡午觉,一直睡到月上中天,眼看约定的时间都要到了才起身,起身就去看铁慈,铁慈正坐在墓园对面,对着那奈何桥发呆。
贺梓道:“我给你面子,特意睡到现在,你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
贺梓晃了晃手中的西洋表,“还有一刻钟。”
“那不还没到吗?”铁慈转头,将一束雪白的晚香玉塞在贺梓手中,“既然要拜祭,怎么能没有花?”
贺梓捧着花,在她身边坐下来,面前是那池美玉般的河水,悠悠回转成如意,绕着那个小小墓园。
水声悠悠,仿若女子将小曲轻声吟唱。
他眼前仿佛也有素衣黑发的女子悠悠过,看在那眼波如醉如流水的份上,他愿意再等待一刻钟。
失去她后时光倥偬,一日便是一年,一年便是一日,生命的长短到此刻没有了意义,有的只是此刻,白石黑字,流水莲花,明月天涯。
生死如参商,不复见阴阳。
贺梓侧头看了看,少女背对他,月下双肩细致,纤腰如束,小小的耳垂,玉珠一般的闪一点濛濛白光。
是好孩子,却没好命。
西洋表咔哒咔哒地响。
铁慈看了一眼。
还有最后三分钟。
贺梓起身,唇角笑容还没完全展现,铁慈忽然也起身,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就对您老一个请求。”
“嗯?求我不要赶你走?那是不……”
“求您不要管我。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对您没有伤害,您都决不要有任何动作。”
“……好。”
铁慈一笑,点点头,忽然上半身往前一倾,整个头都扎进了河水中!
水波溅起,泼了贺梓一脸。
他怔在当地,不明白铁慈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着铁慈,铁慈跪坐在河边,埋头在水中,一动不动,有细微的水泡从水底浮上来。
时间一分一秒,贺梓的神色却慢慢变了。
她这不是憋气,她在溺水,时间已经快要超过人的极限了!
再等一会儿,她还不起身的话,就会活活把自己淹死!
“你做什么!你难道是要当我的面以死相逼!你少玩这些花样……”贺梓正要上前将她拽起,忽然想起自己答应铁慈的话,不禁停步,然而随即他便急了起来,面带怒容上前一步,便要将人拽起来。
什么意思,以死相逼也不能这样!以为他会乖乖被挟制吗!
但他还没走上一步,跪在河边头埋水中的铁慈猛地向后伸手,张开的掌心,正对着贺梓。
掌心里写着:并非以死相逼,记住你的承诺!
贺梓停步,骇然看着铁慈。
这是什么人!
她是要憋死自己吗!
他完全可以想象她此刻感受,却怎么也无法理解,她怎么做到,在这样的痛苦里,明明很轻易就能起身,明知道再憋下去就是死,却坚持不起?
铁慈此刻却觉得眼前一片乌蓝色,而身周的空气都已经被抽空,意识已经飘忽而不知今夕何夕,唯一的感受大概就是胸腔里因憋气剧烈的疼痛,像朵朵星花在躯体里炸开,要将意识和肉体,都炸成飞灰。
身体有本能,会下意识告诉自己,抬起身来,抬起身来就可以不要忍受这样的痛苦……抬起来!
不!
她双手在河水里,死死揪住河边的水草,用意志逼自己不起身,也用意志强撑着,去感受这一刻濒死的感觉,去等待一个契机。
然而想要的那一丝细微的变化还没出现。
她清晰地知道,再等一刻,乌蓝色会变成一片空白,她就算不会憋死,长期窒息也会损害大脑。
难道……就这么失败了吗?
忽然间极度的愤懑自心间起,恍惚里又回到当年护城河的深水之中,她在冰冷而绝望地挣扎,一抬头看见岸上宫阙,玉阶之下皇太后冷冷俯瞰,手中儿臂粗的鞭子乌蛇鳞片一般闪光,无数人策马而来,马踏声遮掩不住狂笑讥嘲,“女人……废物……无能……傀儡……”老虔婆的声音尖利刺耳“请鞭”如雷霆炸响,乌黑的幽光携着千年冰川般的寒气当头而下……
体内像是哗啦一声,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似被灼了一鞭般,极寒和极热瞬间卷过,化为滔滔浪潮,轰然而过,石扉中开,露出赤红千里……她的身体在这样的席卷之中失去重量,飘忽而起……
“哗啦”一声。
跪坐的人猛然仰头,带起晶亮的水波成一弯虹桥!
她扬头的那一瞬,一手抓住了贺梓,下一瞬,原地不见了她和贺梓!
再下一瞬,她和贺梓停留在了墓园尽头,白石甬道尽头依旧是一片平铺的白石,边缘镶嵌了一道黑色玛瑙石,素净毫无装饰,那女子就在白石之下沉睡。
贺梓低头看着那片平平的白石,手一松,那束晚香玉伴随一滴泪,落在正中那块石头上。
下一瞬,眼前光影一闪,他和铁慈再次回到了河边,奈何桥前。
落地的那一霎,铁慈手一软,和贺梓双双栽倒在地。
贺梓像是摔懵了,又像是还没从方才那一霎拜祭之中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双手撑地,缓缓转头。
“这是……天赋之能?”
“我还没掌握……”铁慈咳嗽,声音嘶哑,连眼睛都是猩红的,“……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我只能维持这一霎……”
“你……你的天赋之能需要在绝境之中才能施展,所以你让自己溺水……”
“前几次都是这样的……在绝境之中,极度急迫和恶劣的环境之下,濒死之际,会忽然开窍施展出来……我试了三天没能成功瞬移,只有溺水逼自己。”铁慈双手按穴,哇哇地吐水,“……幸不辱命。”
贺梓不说话了。
一个对自己这么狠的人,一个可以对自己以死相逼的人。
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女,湿透了衣衫便能看清她单薄的肩,他知道那双肩之上承了大乾的未来,曾几何时他不以为然,这巍巍河山,煌煌天下,嗷嗷子民,满朝野心,岂是一介傀儡女子双肩可挑?
江山如画,那也是血为墨,枪为笔,白骨为卷,绘就的波谲云诡金戈铁马之巨幅。无知弱女,焉敢挥毫!
然而此刻,眼前人狼狈、虚弱、遍体水湿,却笑得得意,一脸水光亦生辉。
他便像看见那巨幅被纤手所揭,飘飘荡荡,当头罩下。
“……老爷子,现在我可以留下了吧?”胡乱抹一把水淋淋的脸,铁慈问得轻松。
贺梓凝视她半晌,忽然转身。
“跟我来。”
“接下来,我要你做一件事,只要你做到了,别说留下来,我还可以随你回朝,我及我所有追随者,永为你瑞祥殿前走狗!”